敬告中國二萬萬同胞

（1904年）

秋瑾

秋瑾（1875—1907），近代民主革命者，自稱“鑒湖女俠”，筆名秋千、漢俠女兒。1907年組織起義失敗，被清廷殺害，年僅32歲。《敬告中國二萬萬同胞》是一篇中國婦女的解放宣言。

【原文】

唉！世界上最不平的事，就是我們二萬萬女同胞了。從小生下來，遇著好老子，還說得過；遇著脾氣雜冒、不講情理的，滿嘴連說：“晦氣，又是一個沒用的。”恨不得拿起來摔死。總抱著“將來是別人家的人”這句話，冷一眼、白一眼的看待，沒到幾歲，也不問好歹，就把一雙雪白粉嫩的天足腳，用白布纏著，連睡覺的時候也不許放松一點，到了后來肉也爛盡了，骨也折斷了，不過討親戚、朋友、鄰居們一聲“某人家姑娘腳小”罷了。這還不說，到了擇親的時光，只憑著兩個不要臉媒人的話，只要男家有錢有勢，不問身家清白，男人的性情好壞、學問高低，就不知不覺應了。到了過門的時候，用一頂紅紅綠綠的花轎，坐在里面，連氣也不能出。到了那邊，要是遇著男人雖不怎么樣，卻還安分，這就算前生有福今生受了。遇著不好的，總不是說“前生作了孽”，就是說“運氣不好”。要是說一二句抱怨的話，或是勸了男人幾句，反了腔，就打罵俱下，別人聽見還要說不賢惠，不曉得婦道呢！諸位聽聽，這不是有冤沒處訴么？還有一樁不公的事：男子死了，女子就要帶三年孝，不許二嫁。女子死了，男人只帶幾根藍辮線，有嫌難看的，連帶也不帶，人死還沒三天，就出去偷雞摸狗，七還未盡，新娘子早已進門了。上天生人，男女原沒有分別。試問天下沒有女人，就生出這些人來么？為甚么這樣不公道呢？那些男子，天天說“心是公的，待人是要和平的”，又為甚么把女子當作非洲的黑奴一樣看待，不公不平，直到這步田地呢？

諸位，你要知道天下事靠人是不行的，總要求己為是，當初那些腐儒說甚么“男尊女卑”、“女子無才便是德”、“夫為妻綱”這些胡說，我們女子要是有志氣的，就應當號召同志與他反對。陳后主興了這纏足的例子，我們要是有羞恥的，就應當興師問罪。即不然，難道他捆著我的腿？我不會不纏么？男子怕我們有知識、有學問、爬上他們的頭，不準我們求學，我們難道不會和他分辨，就應了么？這總是我們女子自己放棄責任，樣樣事體一見男子做了，自己就樂得偷懶，圖安樂。男子說我沒用，我就沒用；說我不行，只要保著眼前舒服，就作奴隸也不問了。自己又看看無功受祿，恐怕行不長久，一聽見男子喜歡腳小，就急急忙忙把它纏了，使男子看見喜歡，庶可以藉此吃白飯。至于不叫我們讀書、習字，這更是求之不得的，有甚么不贊成呢？諸位想想，天下有享現成福的么？自然是有學問、有見識、出力作事的男人得了權利，我們作他的奴隸了。既作了他的奴隸，怎么不受壓制呢？自作自受，又怎么怨得人呢？這些事情，提起來，我也覺得難過。諸位想想總是個中人，亦不必用我細說。

但是從此以后，我還望我們姐妹們，把從前事情，一概擱開，把以后事情，盡力作去，譬如從前死了，現在又轉世為人了。老的呢，不要說“老而無用”，遇見丈夫好的要開學堂，不要阻他；兒子好的，要出洋留學，不要阻他。中年作媳婦的，總不要拖著丈夫的腿，使他氣短志頹，功不成、名不就；生了兒子，就要送他進學堂，女兒也是如此，千萬不要替他纏足。幼年姑娘的呢，若能夠進學堂更好；就不進學堂，在家里也要常看書、習字。有錢作官的呢，就要勸丈夫開學堂、興工廠，作那些與百姓有益的事情；無錢的呢，就要幫著丈夫苦作，不要偷懶吃閑飯。這就是我的望頭了。諸位曉得國是要亡的了，男人自己也不保，我們還想靠他么？我們自己要不振作，到國亡的時候，那就遲了。諸位！諸位！須不可打斷我的念頭才好呢！

（原載1904年《白話報》第2期）

【賞析】

秋瑾女士是我國近代史上為反清革命獻身的第一位女志士，被孫中山先生稱為“巾幗英雄”。她是我國20世紀最具個性的女性之一，也是當時有名的女才子，有多位學者專家評價其為繼李清照之后最有成就的女詩人，其才華可以想見是非同尋常的，她那“精衛銜微木，將以填滄海”的悲劇精神使她成為中國女性文學史上一枝鏗鏘的“血色玫瑰”。更可貴的是她文武雙全，有“巾幗不讓須眉”的大氣概和錚錚鐵骨。她不僅才華橫溢，而且習武尚武，時常著男裝，騎著高頭大馬，身上佩劍，威風凜凜，英武之豪氣過于男子。

在她短暫的人生道路上，她不斷地與命運抗爭，追求獨立與自由，再現了女性在傳統文化中尋求真我的曲折歷程。在死亡面前，她毫不畏懼，為革命灑盡了最后一滴熱血，展現了崇高的壯美。作為一名女性，她奮不顧身地為中國女性的自由解放身體力行，作出了重大貢獻，是中國婦女解放運動的先驅。

為了呼吁廣大婦女同胞的獨立解放意識，秋瑾創辦了中國第一家白話女性刊物，并以“鑒湖女俠”的筆名在上面發表文章，《敬告中國二萬萬同胞》就是其中最具代表性的一篇。在此篇中國婦女的解放宣言中，她以犀利的文筆、敏銳的眼光提出了中國婦女解放的重大課題，批判了封建禮教對中國婦女的摧殘，向幾千年來男尊女卑的禮教開戰，號召廣大婦女奮起反抗。

秋瑾開篇即點明主題，發出了“唉！世界上最不平的事，就是我們二萬萬女同胞了”的慨嘆。想來，在秋瑾所處的年代要發出這樣慨嘆也是不容易的，一般人沒有這個覺悟，大多數女子雖然深受禮教之苦，但是以為這是天經地義的，并未覺得不公平；或許有覺悟高的女子已經意識到了這種不平等的存在，但是沒有勇氣吐露出來，而秋瑾發出了為中國婦女鳴不平的第一聲。

接下來，秋瑾歷數了在封建禮教之下婦女們的種種悲慘遭遇：纏足這一變態制度對婦女身體和心理上造成雙重殘害，婦女在婚姻、教育方面以及在政治地位上所遭受的不平等。難得的是，秋瑾并沒有一味地將怒怨之氣撒到男人的身上，或推及政府、推給歷史，略作分析之后，秋瑾就發出一個反詰，提醒廣大女同胞，要好好思考一下：“又為甚么把女子當做非洲的黑奴一樣看待，不公不平，直到這步田地呢？”與西方的諸多極端的女權主義者不同，秋瑾對于中國婦女解放的核心觀點是非常清醒而有實際性的指導意義的，她說：“諸位，你要知道天下事靠人是不行的，總要求己為是。”這個觀點比起對男人們的直接抗議求權來說更容易從心理上激發起女性的自主自覺意識，便于廣大婦女起來為自己的權利而努力抗爭，避免了男女兩性的直接對立導致的對女性的更大傷害和心理上的扭曲，她鼓勵婦女們大膽地起來反抗那些“男尊女卑”、“女子無才便是德”、“夫為妻綱”等思想。

秋瑾的這篇文章一發表之后立即引起了轟動，婦女們爭相傳閱，秋瑾創立《中國女報》的目的就是要讓中國婦女變得生氣勃勃、精神奮飛，這篇文章的實際效果與此相吻合。在《中國女報》上秋瑾筆耕不輟，以她的文學才華不斷地一步步將中國婦女喚醒，她還寫了一首《勉女權歌》，歌詞是這樣的：“吾輩愛自由，勉勵自由一杯酒，男女平等天賦就，豈甘居其后？愿奮然自拔，洗從前恥垢……責任上肩頭，國民女杰期無負。”從歌詞中可以看出秋瑾“天賦女權”的婦女解放思想，以及對廣大婦女爭取自由解放的勸勉。

秋瑾女士的婦女解放思想不是空喊口號的，在她自己的實踐中，正如在此文中對女同胞們的呼吁一樣，她自己就是勤奮好學、飽讀詩書、追求上進的典型，她自己主持“開學堂、興工廠，作那些與百姓有益的事情”。她對婦女提出這樣的要求：“無錢的呢，就要幫著丈夫苦作，不要偷懶吃閑飯。”從今天的角度看來，就是鼓勵婦女們在經濟上要追求獨立，不要作攀緣在樹上的凌霄花，要有自己的事業追求。當然，秋瑾的追求比這還要高，她對婦女們提出了更高層次的呼吁：“這就是我的望頭了。諸位曉得國是要亡的了，男人自己也不保，我們還想靠他么？我們自己要不振作，到國亡的時候，那就遲了。諸位！諸位！須不可打斷我的念頭才好呢！”其情辭之懇切、境界之崇高令人敬佩、令人動容，這是當時許許多多的男人都沒有的覺悟，實在難能可貴。女人真能救國嗎？古已有之。秋瑾自己在行動上是做得非常徹底的。她不僅放棄了父母包辦的婚姻，還創辦了軍校，每天身穿軍服，腰佩戰刀，親自督促、主持學員操練，其姿態之英武不亞于男子。秋瑾是近代中國第一個善于聯絡同志、廣交朋友，贏得人心的女革命演講家，是護理學的開拓者，是中國第一位在軍事體育中進行探索的女性，也是中國第一位女教育家。

秋瑾在此文中不僅將禮教對婦女的殘害揭露得非常徹底，而且對婦女們發出了自信、獨立、革命等號召，提出了婦女解放的具體措施，而且細致具體地對婦女們提出了放足、體育鍛煉、自謀職業、學習技藝、婚姻自由等諸多倡導，有理論，有措施，有呼吁，在許多地方超越了維新派在婦女解放方面的貢獻。秋瑾本人也是遭受纏足、包辦婚姻等封建禮教殘害的女性，她提出的觀點和措施更具有實效性，更易于被女性接受，在歷史上產生的作用也非常大。在秋瑾的影響下興起了男女平等、反對封建禮教的婦女解放運動，許多婦女結成團體，投入了革命。

秋瑾的這篇婦女解放宣言語言簡明通俗，觀點鮮明，語句流暢，文筆優美，句子整齊錯落，情意深厚，事實確切，措施得當，體現了秋瑾特立獨行的性格、敏銳的眼光和卓絕的勇氣、高尚的人格情操以及崇高的人生境界。它在我國歷史上具有非常重要的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