抒情性議論

文學(xué)作品中的議論不僅可以說理，用以表達(dá)作者對某人某事某景的理性感受，還可以用作抒情。議論說理與描寫、抒情相結(jié)合，這樣的議論不僅能讓人認(rèn)識道理，同時還能激發(fā)人的情感。例如，路遙《人生》中，巧珍面對高加林的愛情背叛并未像別人以為的那樣“尋短見”或變“成個神經(jīng)病人”，但不管走出失戀的泥淖有多艱辛，巧珍“她留戀這個世界；她愛太陽，愛土地，愛勞動，愛清朗朗的大馬河，愛大馬河畔的青草和野花……她不能死！她應(yīng)該活下去！她要勞動！她要在土地上尋找別的地方找不到的東西！”這里，敘述者即使在刻畫人物的內(nèi)心世界，同時也融入了作者主觀意志和主張，抒情和議論密不可分。

再如韓靜庭的散文《愛藕說》：

映日荷花，接天連葉，亭亭蓮蓬和藕，本是四位一體的。

愛佼佼荷花者有之，詠田田蓮葉者有之，贊點(diǎn)點(diǎn)蓮子者有之。偏心的詩人喲，為何厚此薄彼？為什么不肯為嫩藕多唱幾支短歌？

藕，自生于世間，便委身水下，不見日月，在濁泥污土的圍困中生活。一旦出淤泥，風(fēng)采翩翩，潔似玉，白如雪，一塵不染。不是貞潔操守，孰能如此？它孔竅玲瓏，稱得起虛心；它居下而有節(jié)，貧賤不屈；它雖然嫩而且柔，藕牙兒卻能穿透青泥碧水，勁挺起翡翠一般的綠莖，托起紅花碧葉，算得上是柔中有剛。

古人將六月二十四日，奉為荷花節(jié)日。默默困頓于泥水里的藕，誰知它生于何時？它像竹鞭那樣，孕出藕牙，長大開花，再生出蓮子以續(xù)生生之脈，誰知它年壽幾何？它節(jié)節(jié)橫生，從未與花葉爭寵奪艷，甘居地下，無日無夜地托著花兒葉兒，像是母親的玉臂偎抱著幼子，誰知它有幾多辛勞？

給我一支花的詩筆吧，我想尋找動情的詩句，寫給養(yǎng)育那蓮花的母親——玉藕；也想把真摯的感情奉獻(xiàn)給千千萬萬的婦女——偉大的含辛茹苦的母親！

這篇散文為詠物之作，但作者沒有花多的筆墨去描寫藕的形象和它的生存環(huán)境，而是用“說”的方式，即更多地用議論來評價藕“貞潔操守”的品格，入藥治病、孕育嫩荷、哺養(yǎng)幼兒的特殊作用和奉獻(xiàn)精神。作者的議論是形象化的，并與局部的描寫相結(jié)合，使議論變得更生動而活潑。文章從不滿于昔日的詩人們厚此薄彼的議論入手，頓時涌起感情的層層波瀾，一瀉直下，關(guān)注全篇，對那養(yǎng)育蓮花的母親——玉藕作了最真摯熱情的歌頌。而卒章的議論筆鋒一轉(zhuǎn)，道出作者為文的動機(jī)和主旨。原來，作者著意于對玉藕形象的描繪和言說，是企圖通過一種象征形象，喚起讀者對“偉大的含辛茹苦的母親”——“千千萬萬勞動婦女”的深情禮贊以達(dá)到作者抒情的目的。讀完全篇，我們不是對千千萬萬勞動婦女有了更強(qiáng)烈的愛和更深刻的理解嗎？在這片華美多情的文章里，我們不難看到議論能發(fā)揮的抒情作用。

用議論來抒情，既可是偏重形象化的，也可是偏重說理性的，前者抒情較易，后者抒情較難。因?yàn)樾蜗蠡淖h論有所比附和寄托，說理性的議論顯得抽象。要使說理性的議論達(dá)到抒情的目的，就要善于融情于理。林覺民的《與妻書》里情理交融的表現(xiàn)方式值得我們借鑒。

意映卿卿如晤：吾今以此書與汝永別矣！吾作此書時，尚為世中一人；汝看此書時，吾已成為陰間一鬼。吾作此書，淚珠和筆墨齊下，不能書竟，而欲擱筆。又恐汝不察吾衷，謂吾忍舍汝而死，謂吾不知汝之不欲吾死也，故遂忍悲為汝言之。

吾至愛汝！即此愛汝一念，使吾勇于就死也！吾自遇汝以來，常愿天下有情人都成眷屬，然遍地腥云，滿街狼犬，稱心快意，幾家能夠？司馬青衫，吾不能學(xué)太上之忘情也。語云，仁者“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吾充吾愛汝之心，助天下人愛其所愛，所以敢先汝而死，不顧汝也。汝體吾此心，于悲啼之余，亦以天下人為念，當(dāng)亦樂犧牲吾身與汝身之福利，為天下人謀永福也。汝其勿悲！……

林覺民是黃花崗七十二烈士之一。1911年4月27日，他在廣州起義中，加入敢死隊(duì)領(lǐng)先襲擊總督衙門，中彈被捕。英勇就義時年僅二十五歲。這是他在起義前三天，寫給妻子陳意映的訣別信。作者是飽蘸著血淚留下來這些文字的：“吾作此書，淚珠和筆墨齊下”，“忍悲為汝言之”，悲痛之極而又強(qiáng)忍著悲痛來寫，使人讀來尤其不能平靜。這里所記述的，不是空泛的說理，而是作者集中自己全部情思，在生命的最后時刻，向親人遙遙告別，傾訴自己人生理想和對妻子的愛情。作者在向妻子表白自己的內(nèi)心活動時，無保留地傳達(dá)了激烈的思想斗爭，又告訴妻子，正因?yàn)椤拔嶂翋廴辍保浴坝糜诰退馈薄安活櫲暌病?，并懇求妻子“體吾此心，于啼泣之余，亦以天下人為念”。為了要向妻子最后一次表白自己的志向和愛情，就必須把“用于就死”的道理講清楚，因此文中說理和言情融為一體，以明理之言訴情，以含情之筆說理。本文雖重在說理，但濃烈的愛國愛妻之情催人淚下，感人肺腑。所以這封書信被譽(yù)為“20世紀(jì)最美的情書”。

人的感情總是有意識的，融情于理，可使讀者不僅了解你的感情，而且了解你為什么有這樣的思想感情，從而加強(qiáng)作品的感染力。散文大家秦牧在《土地》中，用抒情性議論做小結(jié)和過渡，一步步渲染了人民獲得土地之后的自豪感、幸福感和對母親一樣的大地的感恩之心，同時也一層層強(qiáng)化了土地只有回到人民手中才能日新月異地發(fā)展的觀點(diǎn)。

“呵！這寶貴的土地！不事稼穡的剝削階級只知道想方設(shè)法地掠奪它，把它作為榨取勞動者血汗的工具，親自在上面播種五谷的勞動者，才真正對它具有強(qiáng)烈的感情，把它當(dāng)做命根子，把它比喻成哺育自己的母親?！?/p>

“今天，在世界范圍內(nèi)，許許多多被殖民者奴役著的地方，也正在進(jìn)行著驅(qū)逐侵略者、保衛(wèi)國土的斗爭。呵！一寸土，一撮土，在這種場合意義是多么神圣！”

“幾千年來披枷帶鎖的土地，一旦回到人民手里，變化是多么神速呵！你試展開一幅地圖，思索一下各地的變化，該有多么驚人?！?/p>

抒情性議論如能巧妙借用情景交融并富有象征意味的意象，將會獲得含蓄雋永、余味無窮、感人至深的效果。例如，簡媜的《四月裂帛》里談她對文學(xué)的感慨：“我輕輕地笑起來，文學(xué)，真是永不疲倦的流刑地??！那些黥面的人，不必起解便自行前來招供、畫押，因?yàn)?，唯有此地允許罪愆者徐徐地申訴而后自行判刑，唯有此地，寧愿放縱不愿錯殺?！边@樣的議論具有強(qiáng)烈的抒情色彩，表達(dá)出作者在文學(xué)道路上百折不撓，矢志不渝的堅定與熱愛。

從以上的例子不難看出，抒情性議論能為詩歌、散文、小說、戲劇、報告文學(xué)等文學(xué)作品帶來特殊的審美與認(rèn)識效果。但要注意的是，文學(xué)作品的抒情表意越含蓄內(nèi)斂，就越具有耐人回味的藝術(shù)魅力。因此，在各類文學(xué)作品的創(chuàng)作中，要避免抽象、空洞、過多的議論。必須議論的地方，則應(yīng)用形象化、哲理性、抒情性的語言來表達(dá)。

【原典閱讀】

《野草》題辭

魯迅

當(dāng)我沉默著的時候，我覺得充實(shí)；我將開口，同時感到空虛。

過去的生命已經(jīng)死亡。我對于這死亡有大歡喜，因?yàn)槲医璐酥浪?jīng)存活。死亡的生命已經(jīng)朽腐。我對于這朽腐有大歡喜，因?yàn)槲医璐酥浪€非空虛。

生命的泥委棄在地面上，不生喬木，只生野草，這是我的罪過。

野草，根本不深，花葉不美，然而吸取露，吸取水，吸取陳死人的血和肉，各各奪取它的生存。當(dāng)生存時，還是將遭踐踏，將遭刪刈，直至于死亡而朽腐。

但我坦然，欣然。我將大笑，我將歌唱。

我自愛我的野草，但我憎惡這以野草作裝飾的地面。

地火在地下運(yùn)行，奔突；熔巖一旦噴出，將燒盡一切野草，以及喬木，于是并且無可朽腐。

但我坦然，欣然。我將大笑，我將歌唱。

天地有如此靜穆，我不能大笑而且歌唱。天地即不如此靜穆，我或者也將不能。我以這一叢野草，在明與暗，生與死，過去與未來之際，獻(xiàn)于友與仇，人與獸，愛者與不愛者之前作證。

為我自己，為友與仇，人與獸，愛者與不愛者，我希望這野草的朽腐，火速到來。要不然，我先就未曾生存，這實(shí)在比死亡與朽腐更其不幸。

去罷，野草，連著我的題辭！

一九二七年四月二十六日

記于廣州之白云樓上

（選自《魯迅全集·第二卷》，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05年版）

◎思考練習(xí)題

1．什么是形象化、抒情性、哲理性議論？請分別舉例說明。

2．怎樣做到形象化議論？

3．文學(xué)作品的議論方式與普通議論文的議論方式有何不同？

4．形象化、抒情性、哲理性議論能否在同一篇作品中出現(xiàn)，為什么？

5．作文：自擬題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