振京《舅舅留下一句話》
接到舅舅病危的電話,我和妻子簡單地帶了點洗漱用品就急忙趕往車站搭車。到了青島汽車總站,小表妹接我們直接奔向醫院。在路上表妹哭著告訴我,舅舅神志恍惚,多次昏迷,好多家人和老朋友都不認識了,但經常念叨我的名字。
我淚流滿面地來到舅舅的床前,透過朦朧的淚眼看到,舅舅臉上雖然間有紅潤,但已經消瘦多了。他閉著眼睛像睡著了。小妹泣不成聲地呼喊著:“爸爸,爸爸你醒醒,我哥嫂來看你了。”也許他根本沒睡,也許他睡中聽到了呼喚,他突然睜開了眼睛,大滴的淚珠從眼角滾落下來。我趕忙半蹲半俯地趴在舅舅的床邊,一只手握著舅舅的手,一只手用紙巾輕輕地擦著舅舅臉頰上的淚珠,哽咽著說:“舅舅,我看你來了。”“振京,你身體不好,何苦跑來呢。”舅舅斷斷續續地說。后來我聽表妹說,睜開眼就認出了人并直接喊出了名字,這是舅舅入院以來的第一次。我知道,我和舅舅幾十年來心心相印,心靈深處都銘記著對方,這是他人無法想象和理解的......
舅舅在青島已經生活了六十多年了。他是建國初期考入青島警校,畢業后分配到公安局工作的,先后在金口路、河南路等派出所任指導員、所長,一干就是四十多年。舅舅對自己要求很嚴,他經常講做警察一定得管住自己,再大的風也要把帽子戴正,再熱的天也要把扣子系好。他曾多次和我說,當警察說話辦事不能馬虎,更不能隨心所欲忘乎所以,一不注意就可能丟了國家的臉。他當警察四十多年,經他抓獲、辦理手續入獄的人不少于千人,他從來沒辱罵過一個,更沒體罰一個。舅舅對自己要求嚴,對家人也一樣嚴。六十年代初期是我國自然災害最嚴重的時期,當時生活相當困難,農村好多人只能用野菜和樹皮充饑,城市里也供應不足,很多人都吃不飽。有一天來青島探親的舅媽跟著別人到海邊撿了幾片海帶,準備曬干了帶回家,結果被舅舅發現了,他狠狠地批評了舅媽一頓,最后舅媽只好把海帶送給了集體食堂。
舅舅一生不抽煙不喝酒,生活相當儉樸也很低調。七十年代初期,經組織批準,我舅媽和三個表妹正式搬到了青島,來時就住在派出所院內的一間大平房內。房內放了兩張自制的大木床,鍋碗瓢盆、桌椅板凳都是從農村帶來的。整個房子就一個窗戶,冬天陰冷,夏天潮濕悶熱,為了節約用電,室內僅安了一個十瓦的燈泡,表妹們的晚間作業都必須在天黑前完成。就這樣一間近乎棚戶區的房子,我舅舅一家五口一住就是五年,直到1978年才在觀海一路分得了一套僅二十七平方米的小屋,這一住就是四十多年。
我舅媽搬來青島后,被安排在街道飲食店工作,時間緊、工作忙、工資低微,當時我舅舅的工資也不高,還經常擠出點錢來接濟別人,其生活拮據是可想而知的。為了保證全家人吃飯穿衣、不影響三個表妹上學,我舅媽白天上班,晚上糊紙盒。好多年后,我舅媽曾感慨地對我說:“那些年真不容易,你舅舅整天忙工作,根本顧不了家里的事,全家老小的生活擔子都在我身上,還得經常接待、接濟來青島看病、辦事的親戚和鄉親。”實事求是地講,我舅舅和我舅媽心地善良、生活儉樸、樂于幫助別人,在農村老家和觀海一路上上下下是出了名的。
舅舅一生公私分明、原則性極強。八十年代后期,我三個表妹相繼畢業,都面臨擇業工作的問題。按照我舅舅幾十年的工作資歷,完全可以找熟人幫幫忙。可是當表妹們在他跟前提出這件事時,他卻不動聲色地說:“你們都讀了多年書,都有一定的文化知識,都應當靠自己的努力去找工作謀職業,不要想著這個、靠著那個去捧飯碗,走后門找門路的事,我一生都不會干。”最后還加重語氣說:“不管干什么工作都要管好自己,不準給家庭和社會添亂子。”
行人間正道,蒼天必酬!我三個表妹從小受家庭的熏陶和教育,造就了她們虛心做人、吃苦耐勞的性格,幾經周折和努力先后都找到了工作并在事業上都有所成就:大妹在一家銀行工作,幾十年認真工作無差錯,年年被評為先進工作者;二妹在一家培訓中心工作,其工作水平及處事方式方法,一直受到大家的好評;三妹跟一位民間針灸大師學習多年,現在已成為一位擅長針刺療法的高手。
我和舅舅相識至今正好五十年了。那是六十年代中期,我父親因病在臺西醫院做手術,我隨母親一起去探望父親。當時舅舅是金口路派出所所長,我和母親吃住在舅舅的單人宿舍里。宿舍里有一張桌子一把椅子,再有一張結實的木床,床面睡一個人寬敞,睡兩個人窄巴,門旁還放了一個上下兩格中間三個抽屜的立柜。舅舅是騎自行車把我們娘倆從火車站接過來的。當時我第一次看到一身警裝的舅舅,心里還有點膽怯和羞澀。舅舅雖然很威嚴,但言談舉止中也不時流露出對我的喜愛。當天晚上,我和母親就睡在了舅舅的單人床上,舅舅則睡在辦公室的躺椅上。第二天早上醒來,舅舅已買來了油條和豆汁。吃飯時,舅舅坐在床邊看著我們吃飯并說:“你正是長身體的時候,一定要吃飽。”我邊吃著油條邊問舅舅:“你為什么不吃?”“我已經吃過了,你們快吃吧,我去和同志們打個招呼,咱們一起去看你父親。”舅舅走后我好奇地打開舅舅盛碗筷的柜子,里邊一個碟子中有幾根咸菜絲,還有小半個玉米面窩窩頭,我用手指輕輕觸摸了一下,還有點熱氣,這下我明白了——舅舅吃的是窩窩頭!當時我雖然才十一歲,但一股發自內心的感激之情油然而生。那天早上的一切讓我整整記了五十年。
在我和母親離開青島的時候,舅舅拉著我的小手特意囑咐說:“你是家中唯一的男孩,一定要聽媽媽的話,好好讀書,不要任性,一定要管好自己。”七十年代初期,我畢業后當了一名民辦教師,舅舅得知后寫了一封長信給我,這封信從頭到尾就是叮嚀我好好鉆研業務、虛心向老師們學習,最后反復強調一定要管好自己;八十年代中期,我被調到當地政府工作,舅舅得知后打電話囑咐我,一定要認真學習黨的方針政策,扎扎實實干好工作,最后還是反復強調一定要管好自己,千萬不能讓家庭、社會失望。
我和舅舅相識了五十年,他的一句“一定要管好自己”教育了我五十年、約束了我五十年。這句話是他對我的囑咐,也是他對我的期望,當然也包含著對我的擔心,在漫漫的人生道路上,如果管不住自己,犯點錯誤甚至觸犯國法,那只是一瞬間的事。
五十年來,舅舅對我的嚴和愛,點點滴滴我都銘記在心。我們不是父子而勝似父子。九十年代中期的一個冬天,我去青島出差,抽時間去觀海路看望二位老人。舅舅看到我一邊樂呵呵地遞著水,一邊問這問那,其關心喜愛之情溢于言表。當時還沒有普及集體供暖,家中生了個小煤爐取暖,室內面積雖然只有二十七平方米,但整理得干干凈凈,火鉤煤鏟都設計了專職方位掛著,讓人看了真舒服。臨走時,舅媽拿出一件疊得整整齊齊的軍綠色呢子大衣,我知道這是舅舅的警用大衣。“拿著吧,在農村工作經常下鄉,它可以幫你御寒。”當時我都四十多歲了,兩位老人始終把我當小孩,怕累著、怕凍著、怕出錯!說什么我也不能拿這件大衣,因為多年來,我就沒看見舅舅穿過大衣。
那天在醫院,我陪舅舅呆了四五個小時,這是我陪舅舅最長的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他時而閉著眼,時而睜開眼看著我,一只手始終無力地握著我的手,我知道舅舅彌留的時間確實不多了。“有什么事需要我去辦?”他輕輕搖搖頭。“還有什么不放心?”他還是搖搖頭。我要離開醫院時,我和他說,我要回去了,過幾天我再來看你。突然,我覺得舅舅的手輕輕拉了我一下,我趕忙再低了一下頭,我的臉幾乎貼到了他的臉上,只聽他有氣無力地說:“告訴孩子們,一定要管住自己......”
舅舅走了,無聲無息地走了。身后留下了觀海一路二十七平方米的小屋。
留下了我不盡的思念和回憶。
留下了讓我和孩子們永遠不能忘記的一句話——一定要管住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