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當(dāng)他臨去秋波那一轉(zhuǎn)
明王世貞《曲藻》說北曲“當(dāng)以《西廂》壓卷”。王實甫《西廂記》在元曲中的地位類似張若虛《春江花月夜》在唐詩中的地位,體制宏偉,情韻俱佳,孤篇橫絕。“王西廂”之美,不僅在于“詞藻警人,余香滿口”
(《紅樓夢》第23回),更在于寫情細(xì)膩入微,敘事針線綿密。《西廂記》整本都好,第一本第一折《驚艷》敘張生游殿,巧遇鶯鶯,雖然是古典愛情里常見的一見鐘情,但王實甫寫來不落俗套,把男女之情的發(fā)生寫得真實可感。
開篇置鶯鶯不寫,先寫張生,所謂烘云托月之法。張生功名未遂,湖海飄零,滿腹文章,有志未就,正欲上朝取應(yīng)。滿馬春愁,皆因不得見用;中心如焚,只為長安。行至黃河邊,觀風(fēng)濤浩蕩,滿腹懷才不遇之感頓作男兒風(fēng)云之志:
〔油葫蘆〕九曲風(fēng)濤何處顯,則除是此地偏。這河帶齊梁,分秦晉,隘幽燕。雪浪拍長空,天際秋云卷;竹索纜浮橋,水上蒼龍偃;東西潰九州,南北串百川。歸舟緊不緊如何見?卻便似弩箭乍離弦。
〔天下樂〕只疑是銀河落九天;淵泉、云外懸,入東洋不離此徑穿。滋洛陽千種花,潤梁園萬頃田,也曾泛浮槎到日月邊。
此時張生并無半點情腸,一心想著進(jìn)京趕考,為下文情勢陡轉(zhuǎn)蓄勢。
寫畢張生行路,又寫張生游殿。張生入住客店,為了散心,慕名來瞻仰普救寺。在小和尚法聰?shù)膸ьI(lǐng)下,張生游畢一處又一處:
〔村里迓鼓〕隨喜了上方佛殿,早來到下方僧院。行過廚房近西,法堂北,鐘樓前面。游了洞房,登了寶塔,將回廊繞遍。數(shù)了羅漢,參了菩薩,拜了圣賢。
直把寺院游遍,眼前忽現(xiàn)崔氏別院。“張生游殿”看似無用之筆,實為偶遇佳人伏筆,莊嚴(yán)肅穆的殿宇與花紅柳綠的崔宅,木雕泥塑的神佛與裊娜動人的鶯鶯,形成強烈對比。有此閑筆,才能渲染出“山重水復(fù)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感覺,更好地突出鶯鶯之“艷”,張生之“驚”。手捻花枝的鶯鶯在視覺上令張生眼前一亮,接著劇本通過驚詫、呆看、目送、癡想、清醒五個階段,細(xì)致地鋪寫出張生“驚艷”的整個心理過程。
忽然見到鶯鶯,張生先是驚詫、震撼:“呀!正撞著五百年前風(fēng)流業(yè)冤。”還未看清鶯鶯的好處,張生瞬間淪陷,似乎有宿命牽引一般。稍弛心神,即驚嘆鶯鶯之美勝過萬千庸脂粉:“顛不剌的見了萬千,似這般可喜娘的龐兒罕曾見。”
(〔元和令〕)然而如何美并未正面道出,只是虛寫。張生此刻“眼花撩亂口難言,魂靈兒飛在半天”
(〔元和令〕),
故不能一一盡述鶯鶯之美,在情理之中。再弛心神,方能道出鶯鶯的神態(tài):“他那里盡人調(diào)戲亸著香肩,只將花笑捻。”
(〔元和令〕)“盡人調(diào)戲”四字,寫盡鶯鶯落落大方的千金風(fēng)范,笑捻花枝,心地純凈安然,不知有客來;亦寫出張生注目賞愛,不知世間還有他物的癡迷。頃刻之間無邊妙麗,呼之欲出。鶯鶯拈花微笑,似有禪意,普救寺殿宇巍峨,襯出她超凡脫俗之美。張生贊曰:“這的是兜率宮,休猜做了離恨天。呀,誰想著寺里遇神仙!”
(〔上馬嬌〕)這一筆仍舊只傳其神。驚詫之下,只窺其神,不審其貌,入情入理。
驚詫過后,張生驚魂已定,始有心賞艷。于是便有了呆看一節(jié),由神入貌,方用實筆。“宜嗔宜喜春風(fēng)面”
(〔上馬嬌〕)述正面,喜也美,嗔也美。“偏、宜貼翠花鈿”
(〔上馬嬌〕),“宮樣眉兒新月偃,斜侵入鬢云邊”
(〔勝葫蘆〕)述側(cè)面,翠鈿修飾得恰到好處,不俗不媚,眉如彎月,帶著高貴與時尚。“未語人前先靦腆,櫻桃紅綻,玉粳白露,半晌恰方言”
(〔勝葫蘆〕)表說話神情,娓娓道來,端莊含蓄。“恰便似嚦嚦鶯聲花外囀”,“行一步可人憐”
(〔幺篇〕)述聲音、步態(tài)之美。“解舞腰肢嬌又軟,千般裊娜,萬般旖旎,似垂柳晚風(fēng)前”
(〔幺篇〕),贊身姿之秀。在張生眼里,從聲容體態(tài)到氣質(zhì)風(fēng)度,鶯鶯沒有一處不美。細(xì)賞之后,張生再嘆:“我死也!”直以性命相系。鶯鶯之美,真切可感,至此完足。張生不知鶯鶯下一步將去,賞得傾情盡意;又把鶯鶯視為天仙,未有半點褻瀆之心、輕狂之舉。真是描畫出世間無數(shù)癡兒情狀!
目送部分,情勢忽轉(zhuǎn)。紅娘發(fā)現(xiàn)有人,陪鶯鶯從容離開。圣嘆評曰:“雙文雖見客走入,而不必如驚弦脫兔者,此是天仙化人……斷然不是小家兒女。”
(《金圣嘆評點西廂記》)張生忙問法聰:“恰怎么觀音現(xiàn)來”?張生看鶯鶯時,不見法聰,鶯鶯走后,復(fù)見法聰,補寫張生之呆,鶯鶯之美。鶯鶯既走,張生賞艷之心遂絕,唯慮此刻一別還能否再見,所以目送時特別留心鶯鶯的反應(yīng)。他發(fā)現(xiàn)鶯鶯“眼角兒留情”,“腳蹤兒將心事傳”,“慢俄延,投至到櫳門兒前面,剛挪了一步遠(yuǎn)”
(〔后庭花〕)
,似有不舍之意,自以為鶯鶯對他有情,心中頓時燃起熾熱的愛情火焰。“風(fēng)魔了張解元”,即表達(dá)此刻的亢奮。鶯鶯已去,文情至此即當(dāng)寂滅。因張生對情愛產(chǎn)生熱望,因而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于極無情處,生扯出情來。……蓋下文無數(shù)借廂、附齋,皆以此一節(jié)為根也。”
(《金圣嘆評點西廂記》)
癡想部分,由張生的“風(fēng)魔”生發(fā)。鶯鶯已無影無蹤,“似神仙歸洞天,空余下楊柳煙,只聞得鳥雀喧”
(〔后庭花〕)
,而張生想望之意不絕,可謂水窮云起。“呀!門掩著梨花深院,粉墻兒高似青天。恨天,天不與人行方便,好著我難消遣,端的是怎留連。”
(〔柳葉兒〕)
此時張生才感受到鐘情之歡轉(zhuǎn)眼就是離恨之苦。恨極之時竟埋怨小姐無端逗起他的癡情:“小姐呵,則被你兀的不引了人意馬心猿?”
(〔柳葉兒〕)
張生恨天、恨墻、恨小姐,都是無理之責(zé),皆因用情已深。故而恨意未消,張生便忍不住在墻外尋覓小姐的遺蹤,“蘭麝香仍在,珮環(huán)聲漸遠(yuǎn)”
(〔寄生草〕),
香氣仍在,聲猶在耳,人卻無蹤,豈能不惆悵?又忍不住懸望墻內(nèi)風(fēng)光,“‘東風(fēng)搖曳垂楊線’,是從門外仰望墻頭也;‘游絲牽惹桃花片’,是魂隨游絲飛過墻去也;‘珠簾掩映芙蓉面’,是魂在墻內(nèi)逢神見鬼也”
(《金圣嘆評點西廂記》)。
張生魂隨人去,幻化出無邊春色,可惜皆是鏡花水月。“你道是河中開府相公家,我道是南海水月觀音現(xiàn)”
(〔寄生草〕),
更是以真作幻,寫張生沉迷不醒之態(tài)。水月觀音飾皆縞素,而鶯時扶櫬,幻中亦有真。癡想過后,張生決定“不往京師去應(yīng)舉也罷”。他寧棄功名,不舍情愛!為下一折《借廂》埋下伏筆。
寫到此處,“驚艷”本該完結(jié),不料又添一曲:
〔賺煞〕餓眼望將穿,饞口涎空咽,空著我透骨髓相思病染,怎當(dāng)他臨去秋波那一轉(zhuǎn)!休道是小生,便是鐵石人也意惹情牽。近庭軒,花柳爭妍,日午當(dāng)庭塔影圓。春光在眼前,爭奈玉人不見,將一座梵王宮疑是武陵源。
張生從光影夢幻中醒來,苦痛纏綿,又勝過前番恨天恨墻。“望將穿”三字,憑空妙構(gòu),寫張生用盡目力,直欲穿透墻垣以見鶯鶯,這是愛的執(zhí)著!“餓眼”“饞口”為無賴之語,卻摹盡張生思慕已極之態(tài),“真正活張生,非死張生也”
(《金圣嘆評點西廂記》)。
“空著我透骨髓相思病染”,“便是鐵石人也意惹情牽”,直敘張生相思之苦。“近庭軒,花柳爭妍,日午當(dāng)庭塔影圓。春光在眼前,爭奈玉人不見,將一座梵王宮疑是武陵源。”寫張生從別院門前回身入寺,花柳依然,塔影分明。此前驚詫、呆看、目送、癡想時,張生眼中只有崔氏別院。如今“半日迷魂,忽然睜眼”
(《金圣嘆評點西廂記》)
,這里是普救寺,不是劉晨阮肇遇仙的武陵源。“爭奈玉人不見”,這是為情而傷的感嘆,愛必然伴隨著苦!何必“長亭送別”才知離恨之苦?何必“草橋驚夢”才知癡情如夢?《驚艷》已經(jīng)在崔張初見時揭示了情的真諦。這時的張生,心里想的只有鶯鶯,風(fēng)云之志已蕩然無存。此時方知寫張生行路的妙處,唯有如此,才能寫出情的力量!同時亦展現(xiàn)出人生的玄妙,生命的轉(zhuǎn)折往往在偶然間發(fā)生,不可預(yù)料。
《驚艷》明寫張生,暗寫鶯鶯。“盡人調(diào)戲亸著香肩,只將花笑捻”,與“臨去秋波那一轉(zhuǎn)”是至關(guān)重要的兩筆。前者令張生動情,后者令張生風(fēng)魔。張生百般癡想,皆因秋波而起。徐士范評曰:“‘秋波’一句,是一部《西廂》關(guān)竅。”
(《重刻元本題評音釋西廂記》)
然鶯鶯果真秋波傳情乎?須細(xì)審。
鶯鶯是相國之女,且已許配老夫人內(nèi)侄鄭恒為妻,暫居普救寺,專等鄭恒從京中趕來,一同扶柩回鄉(xiāng)。以她的身份,不該看這一眼。但她看了,又是為何?《驚艷》前的楔子交待,鶯鶯在普救寺“門掩重關(guān)”,閨門清減,暮春時節(jié),流露出“花落水流紅,閑愁萬種,無語怨東風(fēng)”的幽怨。將為人婦,愁從何來?除了“因春感情,遇秋成恨”的外在影響,恐怕還有她從未體會過愛情滋味的內(nèi)因,潛意識里深藏著彌補情愛殘缺的欲望,這是人之本性。嚴(yán)父亡故,家中禮法權(quán)威削弱;暮春時節(jié),易生浪漫情懷;暫居之所,容易自我放縱。諸般情境都令鶯鶯守禮之心松懈,一旦驟遇張生,遂于不經(jīng)意間釋放出隱秘的生命激情。明國學(xué)生撰《秋波一轉(zhuǎn)論》將“秋波一轉(zhuǎn)”解作愁苦壓抑之情遇哲人而發(fā),只窺其表,未見其里。鶯鶯喪父寓居之苦,豈能催生男女之情?必有鶯鶯渴慕真情之心,才能遇時而發(fā)。“秋波一轉(zhuǎn)”雖有情意,但沒有明確的指向性,這一縷無處安放的激情隨遇而安。此刻所見若非張生而是李生、王生,鶯鶯也會有此一眼。若秋波不轉(zhuǎn),鶯鶯便如木雕泥塑的美人,是死鶯鶯,不是活鶯鶯;若含情脈脈,又未免輕浮。考彼時情形,“臨去秋波那一轉(zhuǎn)”,恰在有情無情之間耳。
唐伯虎評“秋波”曰:
謂秋波無心于臨去乎?胡為而多此一轉(zhuǎn)也。謂臨去有心于秋波乎?則怎當(dāng)他那一轉(zhuǎn)也。(《怎當(dāng)他臨去秋波那一轉(zhuǎn)》)
金圣嘆評曰:
此一轉(zhuǎn)也,以為無情耶?轉(zhuǎn)之不可忘情可知也。以為有情耶?轉(zhuǎn)之不為情滯又可知也。
(《金圣嘆評點西廂記》)
二人均以為“秋波一轉(zhuǎn)”的真諦正在有心無心的微妙之處。金圣嘆不但見此微妙,而且看到崔張分歧:“眼如轉(zhuǎn),實未轉(zhuǎn)也。在張生必爭云轉(zhuǎn),在我必為雙文爭曰不曾轉(zhuǎn)也。”
(《金圣嘆評點西廂記》)
張生認(rèn)為鶯鶯眼角留情,實為錯解。而此錯解,又符合張生一見鐘情時的心理。有此錯解,才有后文跌宕起伏的崔張情緣。《西廂記》的妙處,就在于一步步鋪展出男女主人公在各個階段的不同愛情心理,敘事章法極嚴(yán),語言極有分寸,人物極有神韻。
明清時期《西廂記》的文學(xué)改編本和舞臺演出本,往往把“秋波一轉(zhuǎn)”處理成鶯鶯眉目傳情。明崔時佩、李景云把“王西廂”改編成《南西廂》,《佛殿奇逢》一折中鶯鶯含蓄有情,尚有“王西廂”遺風(fēng)。明徐士范刊《重刻元本題評音釋西廂記》中《佛殿奇逢》一折配有插圖,圖中對聯(lián)曰:“游寺遇嬌娥,送目千瞧無限意;歸庭逢秀士,回頭一顧許多情。”點明鶯鶯傳情之意。清錢德蒼編《綴白裘》、琴隱翁編《審音鑒古錄》所選《游殿》一折,均把崔張邂逅演繹成三次巧遇。《審音鑒古錄》對三次巧遇的眼神、身段有詳細(xì)提示。佛殿初逢,“小生見小旦消魂失魄狀,小旦見小生作驚心留意式”,“心神業(yè)去”。百花亭二逢,“小旦見小生亸左肩,于扇骨里覷小生”,“小旦見小生仍以扇遮臉介,抽空眥睨式”,鶯鶯撲蝶時,“小生將扇挑小旦扇,見面看定作揖介,小旦作羞臉避,仍以扇遮介”。碧梧亭三逢,“小旦與小生睹面即將扇遮,欲盼紐身用左腳尖勾踏,作眼傳情,又轉(zhuǎn)行介”。鶯鶯對張生顧盼有情,二人甚至借扇調(diào)情。感情熱烈了,場面好看了,而寫人敘事的細(xì)致綿密則沒有了。如今《西廂記》舞臺演出多依這種互相鐘情的模式,不免遺憾。馬蘭主演的黃梅戲電視劇《西廂記》對“秋波”的把握尤其準(zhǔn)確,頗得“王西廂”神韻。“臨去秋波那一轉(zhuǎn)”被讀者譽為中國古代文學(xué)中最美的目光,其傳情分寸不可錯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