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張俊山

紀伯倫

于是愛爾美差說：請給我們談愛。

他舉頭望著民眾，他們一時靜默了。他用洪亮的聲音說：

當愛向你們召喚的時候，跟隨著他，

雖然他的路程是艱險而陡峻。

當他的翅翼圍卷你們的時候，屈服與他，

雖然那藏在羽翮中間的劍刃也許會傷毀你們。

當他對你們說話的時候，信從他，

雖然他的聲音會把你們的夢魂擊碎，如同北風吹荒了林園。

愛雖給你加冠，他也要把你釘在十字架上。他雖栽培你，他也刈剪你。

他雖升到你的最高處，撫惜你在日中顫動的枝葉，

他也要降到你的根下，搖動你的根柢的一切關節，使之歸土。

如同一捆稻粟，他把你束聚起來。

他春打你使你赤裸。

他篩分你使你脫殼。

他磨碾你直至潔白。

他揉搓你直至柔韌；

然后他送你到他的圣火上去，使你成為上帝圣筵上的圣餅。

這些都是愛要給你們作的事情，使你知道自己心中的秘密，在這知識中你便成了“生命”心中的一屑。

假如你在你的疑懼中，只尋求愛的和平與逸樂，

那不如掩蓋你的裸露，而躲過愛的篩打，

而走入那沒有季候的世界，在那里你將歡笑，卻不是盡量的笑悅，你將哭泣，卻沒有流干眼淚。

愛除自身外無施與，除自身外無接受。

愛不占有，也不被占有。

因為愛在愛中滿足了。

當你愛的時候，你不要說“上帝在我的心中”，卻要說“我在上帝的心里”。

不要想你能導引愛的路程，因為若是他覺得你配，他就導引你。

愛沒有別的愿望，只要成全自己。

但若是你愛，而且需求愿望，就讓以下的做你的愿望吧：

溶化了你自己，象溪流般對清夜吟唱著歌曲。

要知道過度溫存的痛苦。

讓你對于愛的了解毀傷了你自己；

而且甘愿在喜樂地流血。

清晨醒起，以喜飏的心來致謝這愛的又一日；

日中靜息，默念愛的濃歡；

晚潮退時，感謝地回家；

然后在睡時祈禱，因為有被愛者在你的心中，有贊美之歌在你的唇上。

(冰心 譯)

《論愛》是紀伯倫最負盛名的作品《先知》中第一個論題。《先知》的創作深受尼采《扎拉圖斯特拉如是說》的影響，作品中也塑造了一位“超人”的形象——亞墨斯達法。他是“上帝的先知，至高的探求者”，曾在遠離故土的阿法利斯城度過了十二年“悠久的痛苦的日月和孤寂的深夜”，同時也博得全城僧俗群眾的信任和愛戴。就在他即將乘船回到那“生長他的島上去”的時候，阿法利斯城的人民齊集海邊，依依不舍地為他送行。人們向他提出各種各樣的問題，請他明示奧蘊，啟迪智慧，于是就有了二十六問答，這就是《先知》中的二十六個論題。當然，亞墨斯達法只是紀伯倫創造的一個智者和圣人，他對所有問題的回答反映了紀伯倫的見解。從中，我們不難看到作者深刻的哲思和智慧的語言。《先知》正是以它富蘊哲理的詩意表達而風靡世界文壇的。

“愛”的題目是名叫愛爾美差的女子提出的。愛爾美差是亞墨斯達法來到阿法利斯城第一天便結識的人，她是“最初尋找他相信他的人中之一”，也是一個“預言者”。當亞墨斯達法即將登程返回故土之際，愛爾美差對他說：“我們的愛，不能把你系住，我們的需求，也不能把你拘束。但在你別離以前，我們要請你對我們講說真理。”于是，她首先提出：“請給我們談愛。”

亞墨斯達法的回答無疑是深奧的，然而那深遂的哲理思辯也耐人咀嚼尋味。

在這位“先知”看來，“愛”是不能拒絕的，在任何情況下都應“跟隨著他”、“屈服于他”、“信從他”；然而，也應清醒地知道，“愛”并非單純的“和平與逸樂”，他在給你“加冠”的同時，“也要把你釘在十字架上”，“他雖然栽培你，他也刈剪你”，以至把你“束聚起來”，“舂打”，“篩分”，“磨碾”，“揉搓”，在“圣火”上把你做成供奉上帝的“圣餅”。這一系列形象的隱喻揭示了“愛”的復雜內涵：有溫馨也有冷酷，有慈祥也有殘忍，有生也有死……這不說盡了“愛”的神秘莫測么?如此深奧的哲理內涵，對于閱世未深的年輕人來說，也許是不可思議的，但是，倘若你盡歷了人間的種種苦樂，對紛紜世事有了較多理解后，恐怕就會嘆服智者的穎銳見解了。

但是，“愛”的本質仍然是高尚而圣潔的，因為真正的“愛”是一種園滿的自足：

愛除自身外無施與，除自身外無接受。

愛不占有，也不被占有。

因為愛在愛中滿足了。因此，人類應當在“愛”這種真實的感情里獲得永遠的欣慰，正象你愛上帝的時候，上帝同時也愛著你一樣，你自然得到了同等報償。所以要舍得去“愛”，那怕在“愛”中會有“痛苦”，會受“毀傷”，會“流血”，但也要從早到晚都不要須臾離開“愛”的感情。

這就是《論愛》揭示的“愛”的全部真諦。顯然，它寄托了紀伯倫的一種人生理想，那就是對于人類博大愛心的由衷向往。盡管在現實生活中它是難以實現的至高境界，但作者對之卻是“高山仰之，景行行之”，在用全部心血熱切呼喚著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