旭輝·春風(fēng)沉醉的晚上

旭輝

一群人吃飯，出來時天色已晚。

其中一個朋友問：“晚上還有事嗎？”我搖頭。他說好，去王先生家喝茶。

于是一起一起的人互道再見，終于四散，只剩三人：一個老先生，兩個執(zhí)弟子禮的中年人：我是師妹，發(fā)出邀約的是師兄。

好比是賈母帶眾人游大觀園，來在妙玉的櫳翠庵。妙玉用海棠花式雕漆填金云龍獻壽的小茶盤，親自奉一杯成窯五彩小蓋鐘里盛的老君眉給老太君，用的是舊年蠲的雨水。卻偏偏把寶釵和黛玉悄悄拉進耳房，將晉王愷珍玩和宋代蘇軾收藏過的“瓟斝”給寶釵，將名貴犀角制的“杏犀”給黛玉，又將一只九曲十環(huán)一百二十節(jié)蟠虬整雕竹根的一個大拿出來給跟過來蹭茶喝的寶玉，又將玄墓蟠香寺梅花上收的雪煮沸，請三人細細地飲。

老先生年七十，發(fā)銀白。來他書房落座，他說我們今天不喝茶了，喝咖啡，可好？

我們自然說好。好比英國的下午茶，少少兩三個人，一個小小的文藝沙龍，咖啡熱氣裊裊泛香。

我平時易失眠，茶且少飲，咖啡更不肯碰，如今也端了一杯，手里拿著老先生很久以前出的兩本詩集翻看。俗俗艷艷的裝幀，黃黃舊舊的書頁。人與詩俱嫩。如今文與筆皆老。寫出來的詩文不似今人。

就是我這位師兄，寫出來的詩也好得好像拓自古人：“常山猶古郡，雉堞接郊坰。剩照槐千尺，空余水一涇。孤村春雨細，寶剎暮煙青。”（《臨濟》 丁彥兵）讀詩亦是讀人，好像面前這個人是個戴綸巾，著青衫，從千年風(fēng)煙中穿越而來的書生。

我家鄉(xiāng)正定，山明水秀，“青天一碧翠遮空，浪卷云奔夕照中。郭外荷花二十里，清香散作滿城風(fēng)”。我愛家鄉(xiāng)，不過偶然涂抹兩筆拙文；他則翻了一本厚比城墻磚的縣志，把里面寫正定的詩一個字一個字摘抄下來，再四處搜羅正定人寫的詩，和天南海北的人寫正定的詩，共輯八百首，出了一本正定詩詞集，于家鄉(xiāng)有大功德。

而老先生為我家鄉(xiāng)做的賦如今就掛在縣衙大堂上：“庚寅之春，清風(fēng)穆如，登古垣而憑眺，攬氣象之雄渾，察物命之律動，覺萬類之勃發(fā)。慨然而有悟，斯城不亦然乎！古邑悠悠，源流漫漫。歲溯五千，而有文明之暾，仰韶先而龍山繼。歲溯三千，而有城邑之立，商民聚而鮮虞興。歲溯兩千，而有郡府之設(shè)，常山久而真定安……”

上次吃飯，一人在座，拼命宣講自己寫了多少文章，如何聲名遠揚，自覺如牡丹花盛放。我兩口把飯吃完，拿相機去室外拍墻。這兩個人，平時默默無聞，不華麗、不囂張。

什么叫賢人？

不慕名利，不爭是非，不指點江山口沫橫飛一味“老子天下第一”，這樣的人方可稱為賢人。人一旦躁狂失靜，就心也走樣，人也走樣。

一路閑講，漸至世路艱難，人情苦恨。老先生疾首痛心，師兄力勸要看光明的一面。他們二人爭執(zhí)不休，我卻看見的都是赤子之心。縱使一個廉頗老矣，一個也不再年輕。

這段時間瑣事牽纏，和他們一直沒有余力喝清茶聊閑天。去年我還被師兄狠狠罵過，因不愿意再維持一份無愛的婚姻，他說我是可氣、可恨、可憐、可惡的俗人。他在信里說：“我罵了你，但愿你從此一輩子都不要理我了！”我回他說不會，諍友難得，良朋難尋，你是我一輩子的知音。在橫遭變故，風(fēng)雨飄零的時節(jié)，夜半老母發(fā)病，老先生得知，冒夜前來，送溫暖。

朋友。酒席宴上，歡笑陣陣，這也是朋友；世路前頭，趁花送錦，也是朋友；相逢言笑晏晏，過后不思不量，也會叫一聲朋友。大家都說的是有了新朋友，不忘舊朋友。可是我的心里，朋友不是攢三聚五開放的繡球花，它是照人走夜路的明珠，就算只有一顆，也是幸運。

我卻艱難苦恨繁霜鬢，不止一顆明珠照前程。

告辭夜已略深。不肯打車，一路步行，貪看兩旁燈火通明。廣場上擠擠挨挨的人，樂聲仍舊喧闐，有兩個人在角落里學(xué)舞，前進，后退，轉(zhuǎn)身。前進，后退，轉(zhuǎn)身。還有一只袖珍小狗在花壇里追著尾巴轉(zhuǎn)圈。

二月早春，有微微的風(fēng)，風(fēng)里有新發(fā)的木葉清香。

這個春風(fēng)沉醉的晚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