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國童話《[塞爾維亞] 格·奧璐依奇·紅艷艷的罌粟花》鑒賞

[塞爾維亞] 格·奧璐依奇

有那么一個女人，她已日漸年老，但老是感到沒有孩子的凄涼之苦。每年春天，天空和大地春意盎然，水中的魚兒、空中的鳥兒都生兒育女，家家戶戶兒孫滿堂，唯有她的家中聽不到孩子的哭聲和笑語。

女人滿含苦澀地躺下就寢。她夢見自己來到一片長滿罌粟花的田野。天空冰冷而潔凈，四處沒有一個人影——只有紅艷艷的罌粟花在翩翩起舞，她以前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事。

“看呀，有的已經熟透了!”女人驚叫著采了一抱罌粟果實，“我把它們帶回家去!”她想著，仿佛長了翅膀似的抱著罌粟果向家里奔去。頭頂上是蔚藍的天空，腳底下是一望無際的田野，田野里紅艷艷的罌粟花在翩翩起舞。她怎么會突然飛起來，飛到哪兒去?她沒有問自己這是怎么回事，只是飛著，一點兒也不感到害怕，甚至感不到自己的體重。這時，她聽到了一個微弱的聲音：

“不要把我們摟得這么緊!”

“誰在說話?”女人環顧一下四周，又看看腳下，哪兒也沒有人。“莫非是我的幻覺?”她想著。但聲音仍然在重復著同樣的話。女人轉身向發出聲音的地方看去，只見她懷抱的果實中露出一個個小孩的腦袋。接著，他們一個接一個地從果殼里鉆出來，抖動起紅艷艷的小翅膀，向地上飛去。整整的一群!女人試圖將他們抓住，哪怕是留下一個也好，可是徒勞。他們好像一股清風，穿過她的手指縫，向下飛去，隨即就不見了。整整一大抱果實，只有一個沒有綻開。可是，過了一會兒，這個果實也綻開了，只見三對亮晶晶的眼睛注視著女人，他們的小臉蛋如同小太陽般泛著紅光，眼睛炯炯有神。女人不禁嘆了口氣：“哪怕有一個是我的孩子也好呀!”她想著，把手攥起來，想把他們留下，可這三個小家伙也從她的手指縫中滑出去，飛走了。

在開遍罌粟花的田野上空，放眼望去，有一大群嘻嘻哈哈的小孩在飛舞、戲耍。他們的笑聲像銅鈴一般清脆!他們圍著女人的頭轉來轉去，好像在故意挑逗她。

女人追逐他們，哪怕只追上他們中間的一個也好。但是她飛得快，孩子們溜得也快。最后全都不見了。女人驚呆了，眼前只有空蕩蕩的天空和泛著紅色波浪的罌粟花的田野。女人絕望地尖叫一聲就驚醒了。淚水順著她的臉頰淌下來。她抬起手擦眼淚，卻聽見一個微弱的聲音：

“不要管我，我自己來!”

“你是誰?你要做什么?”女人四處搜尋，但屋子里誰也沒有。

“我是你的兒子!”這聲音說。女人伸向臉頰的手上感到有一點點重量。她仔細一看，是一滴眼淚。淚珠忽然迸裂開來，從里面走出一個嬌小玲瓏的小男孩。但這個小男孩是那樣透明，透過他的身體看東西，就像透過玻璃看東西一樣。他像露珠那樣一閃一閃地放著光芒。女人高興得跳了起來，但她馬上又擔憂起來： 這發光的小生命吃什么東西?他怎能抵御寒冷呀?

她給他吃各種各樣的美味佳肴，給他穿各式最柔軟、最暖和的衣服。小男孩就這樣長大了，但個子瘦小，而且透明得像棵水生植物。

“他會強壯的!”女人自言自語地說，“他會成為最強壯的男子漢的!瞧他多聰明多漂亮呀!”她自豪地將他指給親友們看，從他們的目光中尋找對這孩子表示贊嘆的神情。但是，人們不自然地將目光移向一旁，聳聳肩膀，一言不發地走了。只有媽媽才覺得小男孩是聰明漂亮的。她甚至想象著，孩子將有一天能創造奇跡。他和別的孩子不同，是從眼淚中誕生出來的。難道不是嗎?

但這個小家伙害怕別的孩子。無論在學校或是在操場上，他待在孩子們中間，總覺得自己是處在一群殘暴的巨人中間。有一天，他哭了，而且不肯上學。在學校里，大家都羞辱他，推他，笑他。

“媽媽，我不想上學。”他說著，低下了頭，但女人這次沒有讓步。

“抬起頭來，上學去!你比他們漂亮、聰明。如果他們推你，你也推他們!他們打你，你也打他們!”女人簡短地說，撫摩著孩子的頭，給他整了整衣服，目送他沿街走去。

小男孩躊躇地走了。他進行了第一次還擊，你看，多怪!現在別人在他面前退卻了，不再羞辱他，推他。可讀書和寫字對他來說仍然是件難事。老師的話猶如蒼蠅的叫聲在他的耳邊嗡嗡作響，他聽得見，但聽不懂。

“媽媽，我永遠也學不會!”小男孩說著氣哼哼地將書扔在一邊。女人俯身撿起書，重又把它放在兒子面前。

“你要學，而且能夠學會!你什么事都能學會!你是從眼淚中生出來的!這一點你永遠也不能忘記。”女人把小男孩拉到身邊，看著他的眼睛說。

嘿，小男孩果真開始讀書，開始寫字，開始懂得老師講的話。大地的奧秘，猶如一本滿懷激情寫出來的書，展現在他的面前。他能很好地理解青草的秘密和語言的奧妙。他堅信青草和美好的語言能消滅疾病，解除災難。人們絡繹不絕地來到這個小男孩家，請求他幫助解除病痛或憂愁。

這個從淚水中出生的男孩長成小伙子后，名聲也顯赫起來。但他仍然是透明的，又瘦又小，似乎他就是不能幫助自己。姑娘們朝他看，就好像望一層玻璃，要么視而不見，要么和他擦肩而過，沒有一個人面帶笑容，沒有一個人向他伸過手來。男伙伴們更冷酷。他們說笑著：“一條蟲絕變不成一條龍!”小伙子開始詛咒自己的命運，而媽媽垂下了眼睛，她第一次感到無力幫助兒子。有一天早上，天還沒亮，媽媽就起床了，她要到遠處去尋找醫治這孩子的藥方。

“我該怎么辦?”她問樹，問小溪，又問星星和青蛙，“哪兒能找到我兒子的幸福?”她不停地重復著這句話。那哀怨聲叫東風聽煩了，對她說：

“你兒子的幸福必須讓他自己找，你不能替他找。不過，你不妨登上太陽崗，去向太陽媽媽請教!如果它不知道你兒子的幸福在哪里，那就誰也不會知道啦!”東風跟在云彩后面走了，這女人開始去找太陽崗。誰也不知道太陽崗在哪里，但女人仍然繼續尋找。她腳踏荊棘，足蹬巖石，越過冰川，走過滾燙的沙漠，疼痛難忍，饑渴萬分，但她全然不顧。就這樣，終于來到了太陽崗。太陽崗是由燃燒的火球筑成的，不停地閃著火光，噴吐著灼人的熱氣，好不嚇人!難怪人們的足跡從未到過這里，但這女人并不懼怕，那灼人的火球將她的腳掌燙掉了一層皮，她也沒有理會。太陽還沒有升出海面，她就到達了太陽崗的頂峰。

“婦人，你怎么到這里來?誰把你帶來的，來要什么?”太陽媽媽驚愕地問。

“我自己來的!我來尋找我兒子的幸福!”媽媽說。

“你不能夠給他幸福!”太陽媽媽搖搖頭說，“他的幸福在一個眼睛里有一顆星的姑娘的心里，而那姑娘被困在罌粟地里。為了使你的兒子能得到她，你必須消失，必須用雙手往太陽爐里投火球，直到太陽繞著地球巡視一周為止!”太陽媽媽嚴厲地說，“你還是按原路回家吧。為你兒子的幸福需要付出的代價太高了。”

女人低頭想了一會兒，說：

“我愿意為幸福付這個代價!”

“你可要知道，你再也不能和他在一起了。”

“那我怎么知道他幸福呢?”

“你能看到他，但他看不見你。他會以為你已經死了，而且將在幸福中忘記你。你同意嗎?”太陽媽媽說，流露出憂傷的語調。

“就這樣吧!”女人嘆了口氣，就光著手捧起了第一堆火球。燒得真厲害呀!真疼呀!她手掌上的皮一片片地脫落，就像罌粟的花瓣似的。女人看著一片片皮從空中散落在地上，變成了一朵朵紅艷艷的罌粟花，而她卻一聲都沒有叫。罌粟花越開越多，覆蓋了整個田野。“和我夢中的罌粟花一樣!”女人想著，她發現有一朵花特別大，從這朵花里走出一位眼睛里有一顆星的姑娘。姑娘笑瞇瞇的，沿著女人來的路，朝東方走去。

“你的任務完成了，可以走了……”太陽媽媽拍拍女人的肩膀。她的手一碰到女人，女人立即感到自己變得透明輕盈了，隨即化作一片最輕柔的白云，隨著東風飄浮而去。白云飄去的那條路，就是從罌粟花中出生的姑娘走去的路。

她從高空中慢慢下降，越降越低，直到看見自己熟悉的地方和自己的家。從那里面傳出來的笑聲知道，太陽媽媽沒有欺騙她，她開始顫抖了，她想看看兒子，一定要看看他。

但當這一時刻到來時，女人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個滿面笑容的小伙子竟是從前那個瘦弱的、總是讓人擔心的孩子。化作白云的媽媽又向下降去。沒錯，是她的兒子!他的眼睛和雙頰都在笑。女人幸福得哭了。這時，小伙子抬起頭來，似乎感到了什么。真怪!蔚藍色的晴空，飄浮著一片灑滿陽光的白云，剎那間這片云灑下了雨點。雨點落到地面上，變成了大朵大朵的紅罌粟花。小伙子家四周的田野很快紅成了一片，就像是突然燒起了一場大火。那片灑滿陽光的云彩依然低低地飄浮在大地的上空，突然間，變得那么溫柔，那么安詳。風兒試圖將它帶走，但是徒勞。春夏秋冬四季的變換改變不了它，風向的變換也動搖不了它。

在黎明或黃昏時分，人們往往看到這片白云降落得非常非常低，就像是在隔窗向里張望。誰知道呢，也許真的在張望，也許只是人們這樣覺得。

有一點是確定無疑的： 世界上任何地方的罌粟花都沒有這樣紅，這樣大;誰也不如眼淚中出生的男孩子這樣了解青草的秘密。

(葉君健譯)

女人是人類的一半，是生命的母體。《紅艷艷的罌粟花》里那個沒生過小孩的女人，為自己生命過程中的這一重要環節的缺失倍感“凄涼之苦”。作為女性作家的奧璐依奇，在這篇童話中，從女性生命和情感的角度，毫無掩飾地正視和體驗自己的性屬和生命權利，對女性的生育欲望和母愛情結，全身心地感悟、宣泄，其情感之熱烈、幽深、執著，令人為之動容。同時，奧璐依奇表達情感的藝術方式很是特別，它給我們帶來的是凄美的如詩如畫的意境，是凄哀但卻溫婉的情緒感染。

女人向往生育孩子。孩子誕生了。但這孩子的誕生方式迥異常人，他孕自于這個女人眼中掉下的一顆淚里，他是一個淚孩!女人是淚孩的母親。

這真是一個石破天驚的想象!它成了整篇童話幻想的支點，也是作者抒發情感的源泉。

童話源起于作者筆下的這個女人的一個夢。因為盼子心切，她做了一個奇異的夢，夢見一片長滿紅艷艷的罌粟花的田野。當她在夢中抱著罌粟果向家里奔時，她發覺自己飛了起來，同時看見自己懷抱的罌粟果里鉆出一個個小孩，他們抖動紅艷艷的翅膀，在開遍罌粟花的田野上空飛翔。這么多孩子沒有一個是屬于她的。在這個時候，女人絕望地醒了，悲傷的淚水奪眶而出，也就在這個時候，女人臉上淌落的一滴眼淚迸裂開來，從里面走出一個嬌小玲瓏的小男孩——淚孩誕生了。

這孩子哪里是什么淚珠啊，他簡直就是女人的心!洶涌的母愛從這里奔瀉而出。為了這像玻璃一樣透明而又脆弱的淚孩的生長，母親傾注了所有的母性的愛、智慧和力量。她是孩子的太陽。她送給孩子的禮物不是溺愛，而是勇敢和意志;不是金錢，而是生存的本領。淚孩生理上的“先天性缺陷”，使得長成小伙子的他依舊“又瘦又小”，人們看他時就像“望一層玻璃，要么視而不見，要么和他擦肩而過”。母親目睹兒子在這個世界上的生存遇到了不可逾越的障礙，她義無反顧地獻出自己的生命(失去人形)，以換來淚孩的健康生長。至此，我們完全明了了這篇童話的主旨——它是一首謳歌母親和母愛的贊美詩啊!

母親的獻身是這一首贊美詩的高潮。作者以凄哀的筆調為我們描繪了這一凄美的過程。母親跋山涉水，問樹，問小溪，問星星，問青蛙，最后才從東風口中打聽到必須找到太陽媽媽才能找到醫治淚孩的藥方。她越過冰川，走過沙漠，來到燃燒火球的太陽崗——太陽棲身之地。太陽媽媽告訴她，她兒子的幸福在一個眼睛里有一顆星的姑娘的心里，但在找回她兒子的幸福后，她將不能再和兒子在一起了。母親接受了這個殘酷的條件。在她為兒子找回幸福的同時，她也被永遠地化作了一片白云。化作白云也要和兒子長相守，于是她飄浮在自己的家的窗外，守望著健康成長的兒子，無論春夏秋冬，無論刮風下雨。兒子并不知道飄浮在他頭頂上的這片白云是他母親的化身啊!無私的母愛，永恒的母愛，在《紅艷艷的罌粟花》里發揮到了極致。

紅艷艷的罌粟花在這篇童話里反復出現： 母親渴念孩子的那個夢里出現了紅艷艷的罌粟花;母親找回孩子幸福的征程中呈現的是紅艷艷的罌粟花;母親化作白云飄浮在自己的家的窗前，看見滿面笑容的兒子時，她幸福得哭了，當淚珠化作雨點落到地面上時，變成的也是紅艷艷的罌粟花!難怪奧璐依奇把“紅艷艷的罌粟花”設定為童話的題目，它是作品的色調、背景，也是母愛的象征。

母親對孩子的愛是不圖回報的，唯一的希望是孩子在這個世界上活著的時候，能張揚人性的良知，好好做人。童話里的母親為兒子付出的代價是慘烈的，但她應該感到欣慰，這不僅是因為她的兒子終于獲得了幸福，更重要的是，誰也不如眼淚中出生的這個男孩子那樣“了解青草的秘密”——這是精神品質的象征。青草，綠滿天涯，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只因它扎根大地。大地是青草的母親——這就是青草的秘密。比誰都更“了解青草的秘密”的這個眼淚中出生的男孩子，他會像青草愛大地一樣愛著他的母親的。

(戴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