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童話《鄭允欽·一根頭發和十座金礦》鑒賞

鄭允欽

一

探長費爾瑪先生很忙。因為M省擁有十座金礦。這十座金礦使M省的居民富得流油，同時也引來了許多盜賊。這些盜賊大多來自外省，也有一些甚至來自外國，這就使得偷盜案不但多而且復雜，費爾瑪先生常常為此大傷腦筋。不過，探長是個精明的人，他善于按利害關系抓住大案、要案，并集中力量偵破，為此常得上司的贊賞。

可是，這一次費爾瑪先生卻馬失前蹄，栽了一個大跟斗。

事情不是由于盜賊引起來的，費爾瑪認為，比他高明的竊賊還沒有出世。事情是由一個名叫高特的老頭兒引起來的，確切地說，是由高特的一根頭發引來的，這根頭發攪得天翻地覆，把探長先生的美好前程給毀了。

這一天，探長像往常一樣準時來到辦公室。他的屁股還沒挨到椅子，電話鈴就響了。鈴聲非常急促。探長皺了皺眉頭，心想一定又是金礦打來的報警電話，因為這些天金礦石被竊的案子屢屢發生。他拿起了話筒。

“喂喂……什么，你不是金礦?你是螞蚱街跳蚤巷13號……你那兒發生了重大案件?……好吧，我馬上就來!”

探長放下話筒，給助手D留了張便條，便親自驅車，趕往螞蚱街跳蚤巷13號。

迎接他的是一個瘦小的丑陋的老頭兒。他頭發稀疏，滿臉皺紋，佝僂著身軀站在門口，身上只穿著一件睡衣，腳上趿著一雙廉價拖鞋，一看就知道是那種被人們遺忘的窮酸老頭。這種老頭在富裕的M省已經不多了。

探長皺了皺眉頭：“是你打電話報的警?”

“是的，我叫高特，”老人聲音沙啞地說道，“我是個藝術家，主要從事雕刻……”

他將探長領進屋內，關緊了門。屋里很暗，空氣中散發出一股霉味。

探長看到，房間很亂，東西扔得到處都是，只有桌上的書籍和雕刻工具擺放得有條不紊。

“我丟失了一件非常重要的東西，”老人露出悲痛欲絕的神態說道，“我找了好幾天了……”

“是不是你祖上留下來的珍寶?”

“珍寶?……不，任何珍寶也比不上它!它是我的生命!我的一切!……”

“快說吧，到底是什么東西?”

“一根頭發。一根獨一無二的頭發……”

“什么，一根頭發?你開的什么玩笑!”探長生氣地站了起來，“我哪有功夫替你去找什么頭發!”

“可這根頭發非同一般……我為它耗費了50年的光陰，整整50年!……”

“對不起，我的時間可不能花費在一根頭發上!”探長拿起禮帽，轉身開門就走。

“探長，您不能走!”高特追了出來，“這根頭發關系到整個地球!我將地球上的文明史全雕刻在上面了……”

“你就是將整個太陽系的歷史雕刻在頭發上，也同我沒關系!”探長扔下這句話，頭也不回地鉆進了汽車。

“探長，等一等!”老頭兒氣喘吁吁地追到汽車前，從手上捋下一只戒指遞到車窗前，“我給您優厚報酬……這是我的結婚戒指，純金的……”

費爾瑪接過戒指掂了掂，開始考慮值不值得為這只戒指去尋找一根頭發。可是這時候助手D打來電話，告訴他B金礦發生了重大盜竊案，請他去破案。

探長將金戒指扔還給了高特，啟動引擎，將汽車一溜煙地開走了。

二

探長很晚才回到家。妻子迎了上來：“費爾瑪，有個老頭兒等你很久了。”探長走進客廳一瞧，原來是高特!

他皺起了眉頭：“你來這兒干什么?”

“我的那根頭發……”

“我跟你講了，我沒有時間!”探長說道，“我有要案在身，顧不上你的什么頭發!”

“探長，您知道這根頭發耗費了我一輩子的心血，它是我的代表作……”

“可B金礦被人偷走了幾百公斤礦石!你說說看，是那些金礦重要，還是你的頭發重要?”

“這不一定，探長，”老人執拗地說道，“那根頭發上刻寫了整個地球的文明史……”

“我對歷史不感興趣!”費爾瑪冷冷地說。

老頭兒又掏出了結婚戒指，還摸出一本房產地契，說只要探長找到那根頭發，戒指和房地產全歸他所有。

費爾瑪吃驚地瞪大了眼睛：“沒了房子，你住哪兒?”

“只要那根頭發在，我寧愿露宿街頭……”

“這老頭兒準是瘋了!”費爾瑪想了想，答復道：“你的事等我破了B金礦的案子，再作考慮吧!”

三

幾天以后，B金礦的案子終于破獲了。探長松了一口氣，精疲力竭地回到家里。可是，第一個迎接他的不是妻子，而是那個滿臉皺紋的駝背老頭。

“我現在需要休息!”探長厭煩地進了屋，不客氣地將門關上了。

第二天探長很晚才醒來。妻子告訴他老頭兒高特沒有走，在門外等了他整整一宿。

費爾瑪對老頭兒的舉動感到不可思議。他吩咐道：“叫他進來吧!”

老人走了進來。他的頭發凝結著一層白霜，臉色凍得青紫。

探長伸了伸懶腰，剛打算問他那根頭發是怎么丟失的。可是，這時候電話鈴響了。電話是金銀首飾店打來的，那兒發生了搶劫案。

探長一個鯉魚打挺跳了起來，對老頭兒說道：“對不起，金銀首飾店有一大批黃金首飾被搶，我必須趕往那兒!”

四

接下來發生的事情有點兒殘酷： 費爾瑪在耗費了一星期破獲金銀首飾的劫案以后，又投入了偵破A金礦發生的一個盜竊案，這個案子比B金礦的那個案子還要嚴重十倍，因此盡管老頭兒高特隔三差五地跑來哀求探長，說他準備將全部家產包括他死后遺體賣得的錢都送給探長，只求探長能替他找到那根頭發，費爾瑪也沒有答應他。而A金礦的案子十分棘手，探長花了兩個星期的時間才找到偵破線索，又花了一個多星期的時間才擒獲案犯。這件案子結束后，M省總督親自表彰費爾瑪探長，獎給他一筆數目可觀的獎金。

望眼欲穿的老頭兒高特在電視上看到了這情景，以為探長接下來該過問他的案子了，誰料想這時總督先生的女兒丟失了一只貓，總督先生見女兒愁眉不展，便請探長替他找一找這只貓。費爾瑪在頭發和貓之間，毫不猶豫地選擇了貓，再一次拒絕了可憐巴巴的老頭兒的請求。

老頭兒徹底絕望了。他開始明白，在探長眼里，幾乎任何東西都比他為之耗費了畢生心血的那根頭發重要。于是，他改變主意，不再求費爾瑪探長了。他聽人說畚箕街有個私人偵探N先生，便跑去找N先生，向他求助。N先生是個很現實的人，他對于世界上還存在像高特這樣的藝術家而感到吃驚。

“你干嗎將一輩子的精力花費在那上面呢?”N先生轉動著老鼠眼睛問道，“干嗎不去經商或干點別的賺錢行當?”

老人沒有回N的問話，他只是表示，如果N能替他找到那根頭發，他將以他的全部家產來報答他。

“我這兒可得現買現賣，”N先生說道，“你交了錢，我才能夠保證替你找到頭發。”高特想了想，同意了。他變賣全部家產，將錢交給了N。可是，沒想到N先生是個騙子，他根本沒有偵破的本領。錢一到手，便卷起鋪蓋，連夜逃走了。

老頭兒高特失去了一切。他痛苦地在街上走著，手里拿著一只放大鏡——這是他唯一沒有變賣的家產。“啊，我的頭發!”每當經過一個垃圾箱，他便要鉆進去細細翻找，將所有的毛發一根一根用放大鏡仔細觀察，看看是不是有他精心雕刻過的那一根。他越來越相信，沒有誰會注意他的那根頭發，它八成被風刮到窗外，被清潔工掃進了垃圾箱。

老頭兒高特不斷地尋找著，渾身弄得骯臟不堪。沒有人知道他翻找了多少垃圾箱，也沒注意他吃些什么和在哪兒過夜。看見他的人都認為這只不過是一個瘋子。終于，有人報告了市容管理處，管理處開來了一輛汽車，從車上跳下來兩個大漢，像老鷹抓小雞似的把老頭兒拎了起來，架上了汽車：“別丟丑了，到瘋人院去吧!”

“不，我不是瘋子!……”老人拼命喊叫著，他的聲音不斷從汽車的縫隙中飄出來，像一只可憐的甲蟲鳴叫，消逝在熱鬧的都市上空。

五

這個故事并沒有到此為止。因為一個月后，發生了震驚地球的外星人入侵事件。

開始，地球人并沒有足夠估計這些外星人的力量，因為他們的腦袋是尖的，看來腦容很小，而且身軀矮得出奇，最高的個頭也沒有超出地球人的膝蓋。他們選擇的著陸地點剛好是在D國M省的兩座最大的金礦之間。M省總督接到報告認為，這些外星人是沖著M省的十座金礦來的，于是命令地方保安部隊，將這些外星矮人一網打盡。沒料想這些矮人身上有刺，螫得保安部隊士兵哇哇怪叫。士兵們于是開槍射擊，這下激怒了矮人們，他們放出一股特異的氣味，令所有聞到這股氣味的人全都昏倒在地。外星人首領留下一部分在那兩座金礦之間繼續搜尋著什么，其余的則由他率領，向M省首府挺進。總督先生慌了，派出機器人部隊對付他們，誰知這些矮人射出可怕的光束，熔化了所有的機器人，包括他們使用的槍炮子彈。矮人們輕而易舉地占領了首府，總督先生被活捉了。

D國總統得到消息，大驚失色。他急忙趕到M省首府，向矮人們道歉，并下令撤了總督的職。隨后，他設宴款待矮人們，在席間殷勤地詢問他們需要些什么。矮人首領對他的助手嘰嘰咕咕說了幾句什么，助手點點頭，從包里取出一張紙，展開來遞給總統。原來這是一張地圖，圖上畫的正是M省的金礦區。

總統明白了，他想：“為了D國和全地球人類的利益，看來只有將金礦割愛了。”于是，他滿臉笑容地站起來，對外星人首領說道：“只要你們停止進攻地球，我們情愿將十座金礦全部送給你們……”

外星人首領點點頭，又搖搖頭，搞得總統莫名其妙。總統命助手取來這十座金礦的礦石樣品，對外星人說，這些礦石的含金量極高，而且儲量豐富，價值驚人。可是外星人對這些礦石并不怎么感興趣，他們似乎在等待著什么。幾個小時以后，那些留在金礦區的外星人趕來了，他們帶來一些散發著泥土味的龜甲、竹筒、碎瓷片等物。所有的外星人見了這些東西都很興奮，他們圍在一起指手畫腳，嘰嘰咕咕。“原來他們是對文物感興趣!”總統連忙命人取出博物館的所有文物獻給外星人。

面對這一大堆文物，外星人非常高興，可是過了一會兒又都一個個面露憂愁之色，搞得總統莫名其妙。正在這時候，總督府門外響起一個蒼老而沙啞的聲音：“我的頭發……誰見到我的一根頭發?”

六

“那是誰?怎么敢跑到這兒來嚷嚷?”總統非常奇怪，他叫人喚來費爾瑪探長，探長說道：“他叫高特，是一個瘋老頭，從瘋子院逃出來的……”

總統下令將高特抓回瘋人院去，可是老頭兒卻拼命喊叫起來：“我不是瘋子，不是瘋子啊!……”

這聲音驚動了外星人，他們走出來止住了費爾瑪探長。老頭兒像見到救星似的對外星人說，他是個雕刻了地球的文明史……總統認為老頭兒是胡說八道，他擔心這會激怒外星人。沒料想外星人對高特的話十分感興趣，他們聽后聚在一起商量一會兒，然后拿出一個特殊的儀器，套在老人腦袋上，檢驗他說的是不是真話。幾秒鐘后，儀器上亮起綠色的信號燈，外星人全高興地跳了起來。外星人首領突然用生硬的地球語言對總統說道：“他是個真正的藝術家!我們需要他那根頭發!……”

總統非常驚訝，但卻不敢怠慢，連忙命令費爾瑪探長，限他在兩天內務必找到那根奇特的頭發。

費爾瑪后悔當時沒重視這案子，越后悔便越緊張，結果兩天時間過去了，他累得滿頭大汗，仍一無所獲。總統氣得大罵費爾瑪是“飯桶”，命令將他拉出去槍斃。費爾瑪嚇得跪在地上直磕頭，哀求總統饒命。這時候老頭兒高特走了過來。他發現探長磕頭時額頭上粘著一根頭發，便走上前取下那根頭發，用放大鏡看了看，立刻大叫起來：“是這一根!啊，我的天，終于找到了!”

外星人一片歡呼，圍著那根頭發跳起了舞。外星人首領對總統說道：“地球吸引我們的是它的文明史而不是黃金，我們來到貴國金礦區，是因為那兒有一群古墓葬……但所有的文物都比不上這根頭發，因為它記載全地球的歷史!這真是意外的收獲。”

外星人將十座金礦的所有權交還給了D國總統。他們也沒有帶走那些文物，因為它們太沉重了。當然，他們離開地球時帶走了那根頭發，對于他們來說，這是無價之寶。

總統先生十分開心，他下令嘉獎老頭兒高特，賜給他一幢別墅，還有一大筆養老金。

至于費爾瑪，總統赦免了他的死罪，但要他全力保護高特，不許再遺失一根頭發，否則將嚴懲不貸。

高特已經老了，不可能再將地球上的文明史雕刻在一根頭發上。他常常呆呆地坐在那里，腦子里想著那根永遠失去的頭發。這一天早晨，高特醒來，無意間揪了揪自己的頭發，立刻有許多頭發掉了下來。“啊，我掉了頭發，十幾根頭發!”老頭兒感嘆地喊道。

這聲音驚動了費爾瑪。他嚇傻了。“天吶，他掉了十幾根頭發!”費爾瑪絕望地大叫一聲，隨后拔腿就跑。他拼命逃出了首府，逃出了M省，逃出了D國，仍然狂奔不止。他感到老頭兒丟失的每一根頭發都變成了巨蟒，在身后緊緊追趕著他。

費爾瑪先生發瘋了。

頭發和金礦有什么關系?一根頭發和十座金礦，仿佛是鴻毛與泰山的關系，題目中的懸念一下子吊足了讀者的胃口，童話的張力由此而來。

M省擁有十座金礦，引來很多盜賊，探長費爾瑪先生整天忙著破案。但有一天來了個叫高特的老頭，不惜以全部家當為代價，讓探長先生幫他尋找一根頭發。

原來，高特的這根頭發非比尋常，他用了50年時間，在上面刻了整部地球的文明史。這是他的生命、他的一切，他寧愿變賣所有的財產，都要找到他那根頭發。但對于探長來說，即使把整個太陽系的歷史都雕刻在這根頭發上，也不值得讓他浪費時間去尋找，更何況還有那么多“重要”的金礦失竊案等著他去破。就連總督女兒丟失的貓，也比頭發重要得多啊。

沒人理解高特。高特在探長那里徹底絕望后，轉而投向私人偵探N先生，卻被騙走了所有財產。流浪街頭的高特每天只做一件事，那就是拿著放大鏡翻垃圾箱，希望能找到他那根頭發。終于，可憐的老頭兒被市容管理處抓進了瘋人院。

高特的行為讓人不可思議，難道其中有什么陰謀嗎?難道頭發和金礦有關?

最后的結局要推翻世俗的猜想： 高特確實是為了那根頭發而癡狂的，這個答案卻是由天外來客解開的。一群外星人入侵地球，在M省兩座金礦之間著陸，M省總督想當然地認為他們是沖著金礦而來的，便下令攻擊他們，結果自己反而被活捉了。此事驚動了D國總統，他親自趕來，要將十座金礦全部獻給外星人。最讓人意料不到的結局出現了： 外星人要的，居然是神奇地出現在費爾瑪探長額頭上的、高特苦苦尋覓的那根頭發!得到了它，就等于得到了整個地球的文明史，這對于外星人來講，才是真正的無價之寶!

謎底揭開，我們才體會到作品蘊藏的極強的諷刺意味： 人類的文明史，在人類自己眼中，就像一根頭發那么無足輕重，更別說和金礦相比較了;而在外星人看來卻是無價之寶。那個執著虔誠的老藝術家高特，在這個人人逐利如蒼蠅逐臭的社會中，被他的同類視為傻子和瘋子，充當他的知己的竟是外星人!

這個荒誕的故事促使人們反省： 現今社會，每個人都為了“利”奔波營役，把個人價值看得高于一切是時代的普遍心理特征。追求財富、地位本身沒錯，但如果忽視了自身文化的延續與更新，那是非常短視的。如果現代化的過程，是將思想與文明變成垃圾和快餐的過程，那么這種現代化有多么可怕。文明的星辰如果黯淡，人類就會像失去了根的浮萍，日益蒼白地在茫茫宇宙中漂浮，總有一天會被善于汲取他人文明精華的外星人徹底征服!這絕對不是危言聳聽。

典型人物形象的生動描繪使主題更耐人尋味。高特出場的那個形象有些滑稽，有黑色幽默的味道：“頭發稀疏，滿臉皺紋，佝僂著身軀站在門口，身上只穿著一件睡衣，腳上趿著一雙廉價拖鞋，一看就知道是那種被人們遺忘的窮酸老頭”。在所有人都為金礦而狂熱時，只有他執拗地堅持，把全部身心都撲在藝術創作上，“房間很亂，東西扔得到處都是，只有桌上的書籍和雕刻工具擺放得有條不紊”。高特是最后一個真正的藝術家，也是人類的希望。與之形成鮮明對照的是，以探長費爾瑪為代表的各色凡俗之人，圍繞著金礦偷的偷、搶的搶、破案的破案，忙得不亦樂乎。當老人在探長家門外等了整整一夜，等到頭發都凝結了一層白霜時，探長還慢悠悠地在床上伸著懶腰，但一接到電話聽說金銀首飾店遭搶，馬上“一個鯉魚打挺跳了起來”。眼光狹隘是人類的普遍弱點，把不重要的東西視若珍寶，重要的反而被忽視，這是多么辛辣的諷刺!最后費爾瑪先生的發瘋也算是為這種荒謬劃上了一個悲劇性的句號。

(蔣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