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秦散文·左傳·呂相絕秦(成公十三年)》原文鑒賞

夏四月，戊午^①，晉侯使呂相絕秦^②。曰：“昔逮我獻(xiàn)公及穆公相好^③，戮力同心^④，申之以盟誓，重之以昏姻^⑤。天禍晉國^⑥，文公如齊，惠公如秦。無祿^⑦，獻(xiàn)公即世^⑧，穆公不忘舊德，俾我惠公用能奉杞于晉^⑨，又不能成大勛^⑩，而為韓之師⁽¹¹⁾。亦悔于厥心⁽¹²⁾，用集我文公⁽¹³⁾，是穆之成也⁽¹⁴⁾。文公躬擐甲胄⁽¹⁵⁾，跋履山川，逾越險阻，征東之諸侯虞、夏、商、周之胤而朝諸秦⁽¹⁶⁾，則亦既報舊德矣。鄭人怒君之疆場⁽¹⁷⁾，我文公帥諸侯及秦圍鄭⁽¹⁸⁾。秦大夫不詢于我寡君，擅及鄭盟，諸侯疾之⁽¹⁹⁾，將致命于秦⁽²⁰⁾。文公恐懼，綏靜諸侯⁽²¹⁾，秦師克還無害，則是我有大造于西也⁽²²⁾。無祿，文公即世，穆為不吊，蔑死我君⁽²³⁾，寡我襄公⁽²⁴⁾，迭我崤地⁽²⁵⁾，奸絕我好⁽²⁶⁾，伐我保城⁽²⁷⁾，殄滅我費(fèi)滑⁽²⁸⁾，散離我兄弟⁽²⁹⁾，撓亂我同盟⁽³⁰⁾，傾覆我國家。我襄公未忘君之舊勛，而懼社稷之隕，是以有崤之師⁽³¹⁾。猶愿赦罪于穆公⁽³²⁾;穆公弗聽，而即楚謀我⁽³³⁾。天誘其衷⁽³⁴⁾，成王隕命⁽³⁵⁾，穆公是以不克逞志于我⁽³⁶⁾。

“穆、襄即世，康、靈即位⁽³⁷⁾。康公我之自出⁽³⁸⁾，又欲闊翦我公室⁽³⁹⁾，傾覆我社稷，帥我蝥賊以來蕩搖我邊疆⁽⁴⁰⁾，我是以有令狐之役⁽⁴¹⁾。康猶不悛⁽⁴²⁾，入我河曲⁽⁴³⁾，伐我涑川⁽⁴⁴⁾，俘我主官⁽⁴⁵⁾，翦我羈馬⁽⁴⁶⁾，我是以有河曲之戰(zhàn)⁽⁴⁷⁾。東道之不通，則是康公絕我好也。及君之嗣也⁽⁴⁸⁾，我君景公引領(lǐng)西望⁽⁴⁹⁾，曰：‘庶撫我乎⁽⁵⁰⁾!’君亦不惠稱盟⁽⁵¹⁾，利吾有狄難⁽⁵²⁾，入我河縣⁽⁵³⁾，楚我箕、郜⁽⁵⁴⁾，芟夷我農(nóng)功⁽⁵⁵⁾，虔劉我邊垂⁽⁵⁶⁾，我是以有輔氏之聚⁽⁵⁷⁾。君亦悔禍之延，而欲徼福于先君獻(xiàn)、穆，使伯車來命我景公曰⁽⁵⁸⁾：‘吾與女同好棄惡⁽⁵⁹⁾，復(fù)修舊德，以追念前勛。’言誓未就，景公即世，我寡君是以有令狐之會⁽⁶⁰⁾。君又不祥⁽⁶¹⁾，背棄盟誓。白狄及君同州⁽⁶²⁾，君之仇讎而我昏姻也⁽⁶³⁾。君來賜命曰：‘吾與女伐狄。’寡君不敢顧昏姻，畏君之威而受命于吏。⁽⁶⁴⁾。君有二心于狄，曰：‘晉將伐女。’狄應(yīng)且憎⁽⁶⁵⁾，是用告我⁽⁶⁶⁾。楚人惡君之二三其德也，亦來告我曰：‘秦背令狐之盟而來求盟于我，昭告昊天上帝⁽⁶⁷⁾、秦三公⁽⁶⁸⁾、楚三王⁽⁶⁹⁾，曰：“余雖與晉出入⁽⁷⁰⁾，余唯利是視，”不穀惡其無成德，是用宣之⁽⁷¹⁾，心懲不壹⁽⁷²⁾。”諸侯備聞此言，斯是用痛心疾首，暱就寡人⁽⁷³⁾。寡人帥以聽命，唯好是求。君若惠顧諸侯，矜衰寡人⁽⁷⁴⁾，而賜之盟，則寡人之愿也;其承寧諸侯以退⁽⁷⁵⁾，豈敢徼亂?君若不施大惠，寡人不佞⁽⁷⁶⁾，其不能以諸侯退矣。敢盡布之執(zhí)事⁽⁷⁷⁾，俾執(zhí)事實(shí)圖利之。”

【注釋】 ①戊午：初五。 ②晉侯：晉厲公，名州蒲，景公之子，魯成公十一年(公元前580年)即位，在位八年。呂相：晉大夫魏锜之子。絕秦：與秦絕交。 ③逮：自從。獻(xiàn)公：指晉獻(xiàn)公。穆公：指秦穆公。 ④戮力：并力。 ⑤昏：同“婚”。按：秦穆公的夫人是晉獻(xiàn)公的女兒。 ⑥天禍晉國：指驪姬之亂。 ⑦無祿：不幸。 ⑧即世：去世。 ⑨俾：使。用：因而。奉祀：主持祭祀，指立為國君。⑩大勛：大功。 (11)而為韓之師：指秦晉韓之戰(zhàn)，發(fā)生在僖公十五年(公元前645年)。 (12)厥：其，指秦穆公。 (13)集：安定。文公：指晉文公重耳。此言秦穆公幫助重耳入國即位。 (14)成：幫助，成全。(15)擐：穿。 (16)征：征服。胤(yin音印)：后裔。 (17)怒：侵犯。疆場(yi音易)：邊界。 (18)圍鄭：事在僖公三十年，實(shí)為秦助晉攻鄭。(19)疾：憎恨。秦與晉盟事，參見《燭之武退秦師》篇。 (20)致命于秦：與秦拼命。 (21)綏靜：即綏靖，安撫。 (22)大造：大恩。西：指秦。秦在晉西，故言。 (23)蔑死：以為死者無知而輕蔑之。我君：指晉文公。 (24)寡：少。 (25)迭：同“軼”，侵犯。秦侵鄭，經(jīng)過晉國崤地為晉所敗。參見《秦晉崤之戰(zhàn)》篇。 (26)奸：扦的借字。扦絕，拒絕。( 2 7 ) 保城;有防御的城邑。 (28)殄(tian音舔)滅：滅亡。費(fèi)滑：滑國，滑國都費(fèi)，故稱。 (29)兄弟：指滑國，滑國與晉國同姓，故言兄弟。 (30)同盟：指鄭國，鄭國是晉國的同盟國。 (31)崤之師：事在僖公三十三年(公元前627年)。 (32)赦罪于穆公：此為外交辭令，言希望穆公能涼解赦免晉之罪。 (33)即：就，親近;此指秦釋楚臣克，以求與楚締結(jié)盟好事。(34)誘：開。衷：內(nèi)心。 (35)成王：楚成王。隕命：喪命。 ( 3 6 ) 克：能。逞志：逞心。 (37)康：秦康公，名罃，穆公之子，魯文公七年(公元前620年)即位，在位十二年。靈：晉靈公。 (38)康公我之自出：康公的母親穆姬，是晉獻(xiàn)公的女兒，故言“我之自出”。 (39)闕翦：損害。 (40)蟊賊：害蟲，此指秦送來爭位的晉公子雍。按，雍，是晉文公的兒子，一直居住在秦。晉襄公死后，秦國派軍隊護(hù)送回國，準(zhǔn)備讓他即位，晉襄公的夫人堅決反對，遂立夷皋，是為靈公。 (41)令孤之役：指晉拒公子雍回國，在令狐地方把護(hù)送公子雍的秦軍打敗事。見《左傳·文公六年、七年》。 (42)悛(quan音全)：改變。 (43) 河曲 ： 晉地名，其地恰處黃河轉(zhuǎn)彎處，故名。 (44)涑川：晉水名。源出山西絳縣，至永濟(jì)入黃河。(45)王官：晉地名。 (46)羈馬：晉地名，在今山西永濟(jì)縣南。 (47) 河曲之役：見《左傳·文公十二年》。 (48)君之嗣：指秦恒公即位。 (49)引領(lǐng)：伸長脖頸。 (50)撫：撫助。 (51)不惠：不加惠愛。 (52)狄難：指晉滅狄潞氏之事。 (53)河縣：靠近黃河的縣邑。 (54)箕：郜，均為晉地名。 (55)芟(shan音刪)：鏟除。夷：傷害。農(nóng)功：莊稼。 (56)虔劉：殺。垂：同“陲”。 (57)輔氏：地名，在今陜西朝邑縣西北。聚：聚集。此句指宣公十五年晉于輔氏拒秦軍事。 (58)伯車：秦桓公之子。(59)女：同“汝”，你。 (60)令狐之會：事在成公十一年(公元前581年)。 (61)不祥：不善。 (62)“白狄”：狄族的一支。同州：與秦同居住在雍州地區(qū)。 (63)讎仇：仇敵。 (64)吏：指秦使臣。 (65)應(yīng)：接受。 (66)是用：因此。 (67)昭：明。昊天：大天。 (68)秦三公：指穆公、康公、共公。 (69)楚三王：指成王、穆王、莊王。 (70)出入：往來。 (71)宣：宣揚(yáng)，公布。 (72)不壹：指言行不一。 (73)暱就：親近。 (74)矜哀：同情可憐。 (75)寧：安定。 (76)不佞：不才。(77)執(zhí)事：指秦君，外交辭令中對對方君主的敬稱。

【今譯】 夏天四月初五日，晉厲公派遣呂相去斷絕和秦國的外交關(guān)系。說：“自從前我們獻(xiàn)公和秦穆公相友好，并力同心，用盟誓來申明，又用婚姻來加強(qiáng)友好關(guān)系。上天降禍晉國，文公到了齊國，惠公到了秦國。不幸，獻(xiàn)公去世，穆公不忘過去的恩德，使我們惠公因此能在晉國主持祭祀，但又不能成就大的功勛，而發(fā)生了韓地的戰(zhàn)事。穆公心里也后悔，因此成全了我們文公，這都是穆公的幫助。文公親自身披甲胄，跋出涉水，跨越艱難險阻，征服東方的諸侯虞、夏、商、周的后裔而朝見秦國，也就已經(jīng)報答了過去的恩德了。鄭人侵犯君王的邊境，我們文公率領(lǐng)諸侯和秦國一起包圍了鄭國。秦國的大夫沒有同我們國君商量，擅自同鄭國訂立了盟約，諸侯憎恨這種作法，打算與秦國拼命。文公恐懼，安撫諸侯，秦軍才能回去而沒有受到損害，這就是我國對秦有大恩了。不幸，文公去世，穆公不來吊唁慰問，輕視我們死去的國君，認(rèn)為我們襄公年少軟弱可欺，侵犯我國的崤地，拒絕我們的友好，攻打我們的邊城，滅亡我們的滑國，離散我們兄弟之邦，擾亂我們的同盟國關(guān)系，顛覆我們的國家。我們襄公沒有忘記君王過去的功勞，而又害怕國家的滅亡，因此才有崤地的戰(zhàn)事，但還是希望能得到穆公的原諒;穆公不聽，反而投靠楚國謀算我國。老天開眼，楚成王喪命，穆公因此不能對我國得逞。

“穆公、襄公去世，康公、靈公即位。康公是我們公主所生，又想損害我們公室，顛覆我們國家，率領(lǐng)我國的不仁不義之徒以動搖我們邊疆，因此我們發(fā)生了令狐的戰(zhàn)事。康公還是不肯改悔，進(jìn)入我國河曲，攻打我國涑川，掠取我國王官，損害我國羈馬，因此我們有了河曲的戰(zhàn)事，向東的道路不通，那是康公斷絕了我們的友好關(guān)系。等到君王即位以后，我們國君景公伸長脖頸向西邊望著，說：‘大概要撫恤我們了吧!’但君王也不肯施惠結(jié)盟，反而乘我國有狄人的禍難，進(jìn)入我國黃河邊的縣邑，焚燒我國的箕地、郜地，掠割我國的莊稼，殺戮我國邊境百姓，因此我們才有了輔氏的戰(zhàn)事。君王也悔恨災(zāi)禍的蔓延，而希望求福于先君獻(xiàn)公、穆公，派伯車前來命令我們景公說：‘我與你共同友好，丟棄怨恨，重修過去的恩德，以追念從前的功勛。’誓言還沒有實(shí)現(xiàn)，景公就去世了，我們國君因此有了令狐的會見。君王又不善，背叛拋棄了盟約誓言。白狄與君王同在雍州境內(nèi)，他們是君王的仇敵，卻是我們的姻親。君王前來命令說：‘我同你討伐狄人。’寡君不敢顧念姻親，害怕君王的威嚴(yán)而接受您的使臣帶來的命令。但君王對狄人有了別的打算，就對他們說： ‘晉國將要攻打你們。’狄人聽信了而又憎惡你們的做法，因此告訴我們。楚人討厭君王的三心二意，也來告訴我們說：‘秦國背叛了令狐的盟約而前來向我們請求締結(jié)盟約，對著皇天上帝、秦國的三位先公、楚國的三位先王，明誓說：“我雖然與晉國往來，我只是求利。”寡人討厭他反復(fù)無常，因此把它公布，以懲戒言行不一。’諸侯都聽到了這些話，因此痛心疾首，親近寡人。寡人率領(lǐng)諸侯來聽從君王的命令，所求的只是友好。君王如果惠愛顧念諸侯，可憐寡人，而賜給我們以結(jié)盟，那是寡人的愿望啊;就承君王之意安定諸侯而退走，豈敢求亂?君王如果不施大恩大德，寡人不才，就不能夠率領(lǐng)諸侯退走了。斗膽把心里話披露給您，使您權(quán)衡一下輕重利害。”

【集評】 宋·李涂《文章精義》：“呂相絕秦書，雖誣秦，然文字自佳。”

明·《左傳杜林合注》孫月峰評：“通篇俱是造作出，語言最為工煉，敘事婉曲有條理，其字法細(xì)，其句法古，其章法整，其篇法密。誦之?dāng)?shù)十過不厭，在辭令中又別是一種格調(diào)。”

清·吳調(diào)侯、吳楚材《古文觀止》：“秦晉權(quán)詐相傾，本無專直。但此文飾辭罵罪，不肯一句放松，不使一字置辨。深文曲筆，變化縱橫，讀千遍不厭也。”

清·馮李驊《左繡》：“絕秦自作一首妙文讀。絕秦以末段為主，但單責(zé)秦桓，殊苦寥落，遠(yuǎn)遠(yuǎn)從穆康說來，便有波瀾，若只說他不是亦難醒豁，看著將自己好處相形，便有襯托。通篇段落頓挫，風(fēng)調(diào)低回，只是工于抑揚(yáng)，遂爾文情絕世。”

又：“前后大旨，只是稱己之是而飾其過，責(zé)人之非而沒其善。稱己則用重筆，而文過則用輕筆;沒善則用輕筆，而責(zé)過則用重筆。”

清·余誠《古文釋義》：“行文之妙，一波未平一波隨起，前后相生，機(jī)神鼓蕩。有頓挫處，有跌宕處，有關(guān)鎖處，有收柬處，有重復(fù)處，有變換處，長短錯綜，縱橫排界，無美不備，應(yīng)是左氏得意之作。”

【總案】 魯成公十一年(公元前580年)，晉厲公與秦桓公約定于令孤會盟，然屆時，秦恒公違約，沒有赴會，后來秦又唆使狄人和楚國伐晉，于是晉厲公派呂相赴秦，與之?dāng)嘟^友好關(guān)系，本鉻即為呂相當(dāng)時的絕交辭。

在這篇絕交辭中，呂相歷數(shù)秦君之罪，斥責(zé)秦君的背信棄義，文辭酣暢，感情強(qiáng)烈，有著很強(qiáng)的說服力。一般說來，外交辭令，大都辭氣委曲，陳辭婉轉(zhuǎn)，于委曲婉轉(zhuǎn)中見鋒芒。但是，此篇卻處處咄咄逼人。呂相緊緊扣住晉秦絕交，是秦“絕我好也”這一中心，追昔道今，把一切歸罪于秦。呂相先追述秦晉先王之友好，接著述說晉對秦有大恩，為絕交罪在秦立好地步，然后歷數(shù)秦一而再、再而三地背盟棄義，做出種種破壞秦晉友好關(guān)系、有負(fù)于晉的事，真是辭挾風(fēng)霜，氣勢逼人。呂相的問罪，盡管不無夸大不實(shí)片面之辭，但洋洋灑灑、酣暢雄辯，讓人聽起夾真是理直氣壯，覺得晉問罪有理、絕交有名，不愧是一篇絕妙的外交辭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