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思:蜀都賦(節選)

左思

夫蜀都者，蓋兆基于上世，開國于中古。廓靈關以為門，包玉壘而為宇。帶二江之雙流，抗峨眉之重阻。水陸所湊，兼六合而交會焉。豐蔚所盛，茂八區而菴藹焉。……

于是乎金城石郭，兼幣中區。既麗且崇，實號成都。辟二九之通門，畫方軌之廣涂。營新宮于爽塏，擬承明而起廬。結陽城之延閣，飛觀榭乎云中。開高軒以臨山，列綺窗而瞰江。內則議殿爵堂，武義虎威，宣化之闥，崇禮之闈。華闕雙邈，重門洞開。金鋪交映，玉題相暉。外則軌躅八達，里闬對出。比屋連甍，千廡萬室。亦有甲第，當衢向術。壇宇顯敞，高門納駟。庭扣鐘磬。堂撫琴瑟。匪葛匪姜，疇能是恤。

亞以少城，接乎其西，市廛所會，萬商之淵。列隧百重，羅肆巨千。賄貨山積，纖麗星繁。都人士女，袨服靚妝。賈貿墆鬻，舛錯縱橫。異物崛詭，奇于八方。布有橦華，面有桄榔。邛杖傳節于大夏之邑，蒟醬流味于番禺之鄉。輿輦雜沓，冠帶混并。累轂疊跡，叛衍相傾。喧嘩鼎沸，則嚨聒宇宙;囂塵張天，則埃壒曜靈。阛阓之里，伎巧之家，百室離房，機杼相和。貝錦斐成，濯色江波。黃潤比筒，籯金所過。

左思是西晉的杰出詩人，同時又兼善辭賦，向來為人稱道的《三都賦》，既是他的代表作，也是文學史上的名篇。《晉書》本傳謂其構思十年，寫成此賦，司空張華一見，深為贊許，嘆為“班、張之流”。于是當世“豪貴之家、競相傳寫，洛陽為之紙貴”。《三都賦》雖是模仿班固的《兩都賦》和張衡的《二京賦》，但其內容詳實，極少夸飾，大可追步前人而無愧色，足以表現出左思廣博的學問和卓絕的才華。這里所節選的《蜀都賦》是《三都賦》中較好的一篇，全賦具體而詳盡地鋪敘了蜀都及其所在地區險要的地理形勢、豐饒的山川物產、特殊的風土人情、華麗的都市建筑、繁榮的商業經濟、豪奢的地方巨富，以及絕異的地靈人杰等等，充分顯示出天府之國的無比壯麗和富饒。

此處節錄了三個小段。第一段追述蜀都的歷史淵源，總寫蜀都的地理形勢。蜀都，即今成都市，早在上古時代，它就已經有了自己的基地，傳說中的蠶叢和魚鳧，大約便是蜀地的兩個部族首領。到了中古時代，秦惠王討滅蜀王，封公子通為昌侯;后又命張若與張儀修筑成都城，并置蜀郡，以李冰為郡守。可見，蜀都發祥很早，歷史悠久。而左思在賦中僅用“兆基于上世，開國于中古”十字，就把這一切囊括進去了，真是下筆精審，言約意豐。再看蜀都的地理位置：西南面的靈關山有如它的大門，西北面的玉壘山好象包在它后邊的屋墻，由二水匯成的岷江恰似一條帶子繞城南流過，而北面遙遙聳峙的峨眉山則是它的天然屏障。這座古都所在之地，水陸道路四通八達，物產資源十分豐富。由此看來，蜀都確實是一座美好的歷史名城了，難怪左思為著寫好《蜀都賦》，專程前往京師謁見張載以細訪岷峨之事。在這部分里，作者精心選用“廓”與“包”、“舉”與“抗”、“兼”與“茂”三組領字，分別構成三組對偶句，來描寫蜀都優越的地理位置，境界開闊，氣勢盛大;且兼用比喻，又顯得形象生動，可以說非大手筆不能為之。

第二段詳細描寫蜀都華美的市容。首先，文章追述了蜀都在秦、漢、三國等各個時代的建設情況，著重突出了這座古都宮室建筑的宏偉壯麗。蜀都歷來就有象金石一般堅固的城廓，緊緊包圍著市區。從秦惠王那時初建城池開始，它的名稱一直就叫成都。到了漢武帝時代又新立了十八座城門，開拓了車輛可以并行無阻的寬闊街道。其后三國時期，西蜀劉備仿照長安宮的格局，在高敞的地方又增修了一些宮室。你看，那綿延不斷的眾多樓閣，那高聳入云的無數亭臺，那靠山臨江的雕花門窗，顯得多么富麗堂皇，令人看去眼花繚亂。作者在這一部分，特意用“辟”、“畫”、“營”、“擬”、“結”、“飛”、“開”、“列”八個動詞，領起一連串排偶句，如實敘寫了蜀都的歷代建設，使人深刻地感受到它所發生的日新月異的巨大變化，這是總寫。接著，文章便從宮室內外兩個方面來分寫，進一步表現蜀都市容之美。

在宮室之內，設有官員議事的大殿和封授官爵的廳堂。連這些殿堂的門也相當講究，如武義、虎威、宣化、崇禮等宮門，都是那樣巍峨壯觀：兩側的門樓高高矗立，一層層的朱門敞開，可真夠氣派!而這些門上的銅制環扣和玉制裝飾物全都閃閃發光，互相輝映。文章在此處是以寫宮門為主體，從局部來反映出整個宮室的華麗，這是一種由小見大的表現手法。再看宮室之外，車道和人行道通向四面八方，那些里巷的門互相對開，市民的住宅鱗次櫛比，大大小小有成千上萬之多;而富貴人家的府第，紛紛建筑在當道大街，那庭院寬敞明亮，那高門可以容納四馬并駕的大車。府第中時時聲樂盈耳，或敲擊鐘磬，或彈撥琴瑟，那是富人們在尋歡作樂，消遣時光。文章在這里是從市民之家與高門大戶兩個方面分寫，重點在于突出富戶的豪華。作者還特意用了一個假設式的反問句來加以強調：如果不是象諸葛亮、姜維那樣的上層人物，誰還有資格過問這些貴族豪門呢!這一反問，語氣強烈，含意深刻，從側面渲染了富戶的有錢有勢。

整個第二段，無論是總述蜀都的歷代建設，還是分寫宮室內外的具體景況，都是緊緊圍繞著反映蜀都市容的美好這一中心展開，層次清晰，主旨明確。

第三段著力敘寫蜀都西區商市的繁榮發達。蜀都城內西區，古代為商業集中的地方。那里是街市的交會點，也是富商巨賈聚集之處。那里的街道縱橫排列，那里的店鋪數以千計，那里的商品細巧艷麗，那里的各類貨物堆積如山。蜀都的人們，男子身著盛裝，女子面施粉黛，喜笑顏開，前往商市觀光。那兒囤積居奇，物品繁多，更有不少為外地所無的特產，如木棉花織的市、桄榔粉做的面、遠銷大夏的邛竹杖以及流傳廣東的蒟醬等等，都別具特色。你看，街市上車轎來往不絕，達官貴人也到商市湊熱鬧。或買或賣，討價還價，吵嚷不休，聲震宇宙。而遍地飛揚的灰塵彌漫著天空，連太陽也遮蔽不見了。再看那街巷上精于紡織技藝的工匠之家，各自分居一宅，四處織機札札，彼此相和。花紋錦緞一經織成，便放進江水漂洗，顏色格外鮮麗。他們還織有一種筒中細布，名叫黃潤，其價非常昂貴，需要用黃金才能買到。這就是左思筆下的一幅蜀都商市風光圖。這一段淋漓盡致地描寫了蜀都商市的一片繁榮景象，既寫了貨物的豐富多彩，品類齊全，又寫了顧客的熙來攘往，絡繹不絕;既寫了蜀地的特產受人歡迎，暢銷遠地，又寫了蜀都紡織工藝的精美絕特，為世所珍。這樣，文章通過模形擬狀，描聲繪色，真實而生動地再現了古代蜀都商市那種熱鬧興盛的場面，令人讀后大有身臨其境觀風賞物的快感。我們可以說，若把左思譽為一位寫生圣手，是并不為過的。

據《三都賦序》稱，左思極不滿于漢代賦家好為夸張、徒托空言的作風，因而他寫作《三都賦》時，有意力矯此弊，主張“美物者貴依其本，贊事者宜本其實”，賦中涉及有關山川城邑則“稽之地圖”，有關鳥獸草木則“驗之方志”，有關風謠歌舞及長者名流等等，也皆信而有征。故此，他的《三都賦》可以說具有地方志的意義和價值，《蜀都賦》堪稱一部高度濃縮的“蜀都志”。同時，《三都賦》的語言流暢、通達，較少有一般漢大賦那種重復堆垛、詰屈聱牙的毛病。它雖與班固的《兩都賦》、張衡的《二京賦》同屬于京都大賦，以鋪張揚厲之筆寫人文景觀之美，但卻能給讀者以清新自然之感。這里節選的三段文字，很好地證明了這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