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秦散文·戰(zhàn)國策·魯仲連說趙不帝秦(趙策三)》原文鑒賞

秦圍趙之邯鄲^①。魏安厘王使將軍晉鄙救趙^②，畏秦，止于蕩陰不進(jìn)^③。魏王使客將軍新垣衍間入邯鄲^④，因平原君謂趙王曰^⑤：“秦所以急圍趙者，前與齊湯湣王爭強(qiáng)為帝^⑥，已而復(fù)歸帝，以齊故^⑦;今齊湣王已益弱，方今為秦雄天下，此非必貪邯鄲，其意欲求為帝。趙誠發(fā)使尊秦昭王為帝^⑧，秦必喜，罷兵去。”平原君猶豫未有所決。



【注釋】 ①邯鄲(han dan音含丹)：今河北省邯鄲縣。 ②魏安厘(xi音西)王：魏昭王的兒子，名圉(yu音與)。晉鄙：魏國的大將。 ③蕩陰：趙魏兩國交界之地，在今河南湯陰縣。 ④客將軍：他國之人在本國做將軍。辛垣衍：人名，辛垣，復(fù)姓。間入：潛入。 ⑤因：靠，平原君，趙孝成王的叔父，名勝，封為平原君，戰(zhàn)國著名的四公子之一，當(dāng)時為趙相。趙王：指趙孝成王，名丹。 ⑥齊湣王爭強(qiáng)為帝，周赧王二十七年(公元前288年)，齊湣王稱東帝，秦昭王稱西帝，齊湣王，宣王之子，名地。秦昭王，名稷。 ⑦以齊故：因齊國的緣故。 ⑧誠：真的。



【今譯】 秦國圍困了趙國的都城邯鄲。魏國安厘王派大將軍晉鄙去救趙國，但害怕強(qiáng)大的秦國，軍隊(duì)在湯陰停下來，不再向前進(jìn)了。魏王派了客座將軍辛垣衍，暗中潛入邯鄲，通過平原君告訴趙王說：“秦國之所以急迫地包圍趙國的原因是這樣：先前秦與齊滑王爭強(qiáng)而都稱帝，后不久，又取消了帝號，這是因?yàn)辇R國先歸還了帝號的緣故。現(xiàn)在齊國已經(jīng)越來越弱，而只有秦國稱雄天下。這次圍趙，并非必定要貪求邯鄲，其意圖是想求得稱帝。趙國如果派使臣尊重秦昭王稱帝，秦國必定很高興，一定會休戰(zhàn)離去。”平原君心中猶豫，沒有決定下來。

此時，魯仲連適游趙^①，會秦圍趙，聞魏將欲令趙尊秦為帝，乃見平原君曰：“事將奈何矣?”平原君曰：“勝也何敢言事^②!百萬之眾折于外^③，今又內(nèi)圍邯鄲而不去。魏王使客將軍辛垣衍令趙帝秦^④，今其人在是。勝也何敢言事!”魯連曰^⑤：“始吾以君為天下之賢公子也，吾乃今然后知君非天下之賢公子也^⑥。梁客辛坦衍安在^⑦?吾請為君責(zé)而歸之^⑧。”平原君曰：“勝請為紹介而見之于先生^⑨。”



【注釋】 ①適：正好，恰逢。 ②勝：平原君自稱。 ③百萬之從折于外：趙孝成王六年(公元前260年)，秦將白起在長平(山西省高平縣西北)大破趙軍，坑趙降兵四十多萬人。折：戰(zhàn)敗。 ④帝秦：尊秦為帝。 ⑤魯連：即魯仲連。 ⑥乃今：而今。 ⑦梁：指魏。⑧責(zé)：責(zé)備、譴責(zé)。 ⑨紹介：介紹。見之：使他見。



【今譯】 這時，魯仲連恰好在趙國游歷，正遇到秦國圍趙，又聽到魏國將要使趙國尊崇秦國稱帝，于是就去見平原君說：“事情將怎么辦?”平原君說：“我哪里還敢講什么事。在外面百萬之兵打了敗仗，現(xiàn)在內(nèi)面又被秦軍圍住邯鄲而不能使他們退去。魏王又派客座將軍辛垣衍來使趙國尊崇秦國稱帝。現(xiàn)在這個人還在我處。我哪里還敢說什么!”魯仲連說：“當(dāng)初我認(rèn)為您是天下的賢明公子，而今以后，我才知道您不是天下的賢明公子啊!魏國的客人辛垣衍在哪里?請讓我為您質(zhì)問他而使他回去。”平原君說：“請讓我替你介紹，使他與您相見吧!”

平原君遂見辛垣衍曰：“東國有魯連先生^①，其人在此。勝請為紹介而見之于將軍。”辛垣衍曰：“吾聞魯連先生，齊國之高士也^②。衍，人臣也，使事有職^③，吾不愿見魯連先生也。”平原君曰：“勝已泄之矣^④。”辛垣衍許諾。

【注釋】 ①東國：指齊國，其在趙國的東邊。 ②高士：不做官的品德高尚的人。 ③使事：當(dāng)使臣的事。有職：有一定的職責(zé)。④泄之：泄露了辛垣衍到趙國的消息。



【今譯】 平原君于是見了辛垣衍，說：“齊國有位魯仲連先生，這人正在我處，請讓我替你介紹，使他同您相見。”辛垣衍說：“我聽說魯仲連先生是齊國品德高尚的有才之人，我辛垣衍，只是一般的臣子，現(xiàn)在當(dāng)了使臣，有著自己的職責(zé)。我不愿見魯仲連先生啊。”平原君說：“我已經(jīng)泄露了你來趙的消息。”辛垣衍只好同意相見。

魯連見辛垣衍而無言，辛垣衍曰：“吾視居此圍城之中者，皆有求于平原君者也;今吾視先生之玉貌，非有求于平原君者，曷為久居此圍城之中而不去也^①?”魯連曰：“世以鮑焦無所從容而死者^②，皆非也。今眾人不知，則為一身。彼秦者，棄禮義而上首功之國也^③，權(quán)使其士^④，虜使其民^⑤;彼則肆然而為帝^⑥，過而遂正于天下^⑦，則連有赴東海而死耳^⑧，吾不忍為之民也^⑨!所為見將軍者^⑩，欲以助趙也。”辛垣衍曰：“先生助之奈何。”魯連曰：“吾將使梁及燕助之，齊楚則固助之矣⁽¹¹⁾。”辛垣衍曰：“燕，則吾請以從矣;若乃梁⁽¹²⁾，則吾乃梁人也，先生惡能使梁助之耶⁽¹³⁾?”魯連曰：“梁未睹秦稱帝之害故也;使梁睹秦稱帝之害，則必助趙矣。”辛垣衍曰：“秦稱帝之害將奈何?”魯仲連曰：“昔齊威王嘗為仁義矣，率天下諸侯而朝周。周貧且微⁽¹⁴⁾，諸侯莫朝，而齊獨(dú)朝之。居歲余，周烈王崩⁽¹⁵⁾，諸侯皆吊齊后往。周怒，赴于齊曰⁽¹⁶⁾， ‘天崩地坼，天子下席⁽¹⁷⁾，東藩之臣田嬰齊后至，則斮之⁽¹⁸⁾。’威王勃然怒曰：‘叱嗟⁽¹⁹⁾!而母⁽²⁰⁾，婢也!’卒為天下笑。故生則朝周，死則叱之，誠不忍其求也⁽²¹⁾。彼天子固然⁽²²⁾，其無足怪⁽²³⁾。”



【注釋】 ①曷：為什么。 ②鮑焦：周時的隱士，因不滿當(dāng)時的時政，抱木餓死。從容：心懷寬廣。 ③上首功：崇尚斬首之功。上：通“尚”。秦國規(guī)定作戰(zhàn)中斬首越多爵位越高。 ④權(quán)使其士：用詐權(quán)使用他的將士。權(quán)：詐術(shù)。 ⑤虜：俘虜。 ⑥肆然：肆無忌憚。

⑦過：錯誤。 ⑧有：只有。 ⑨為之民：給他當(dāng)順民。 ⑩所為(wei音謂)……者：表示原因。 (11)固：本來。 (12)若乃：至于。(13)惡(wu音烏)：怎么。 (14)微：弱小。 (15)周烈王：名喜。崩：天子死稱崩。 (16)赴：通“訃”，使人報(bào)喪。 (17)坼(che音徹)：裂開。下席：離開席位。 (18)斮(zhuo音捉)：斬，殺。 (19)叱嗟(chi jie音赤皆)：喝斥的聲音。 (20)而：你。( 2 1 ) 求：苛求。 (22)固然：本來就這樣。 (23)怪：怪異、奇怪。



【今譯】 魯仲連見到了辛垣衍，好久不說話。辛垣衍說：“我看住在這圍城之內(nèi)的人，都是有求于平原君的人啊!但我瞻望您的高貌，不是有求于平原君的人。您為什么久留在這圍城之中而不離開呢?”魯仲連說：“世上的人認(rèn)為鮑焦是心胸狹隘而去死的，這都是錯誤的看法，現(xiàn)在的人不了解他，以為他的死是為己身私利。那個秦國，是拋棄禮義而崇尚殺敵建功的國家，他用詐術(shù)役使他的將士，他用對待奴隸的態(tài)度役使他的百姓;現(xiàn)在他又無所忌憚地要稱帝，用錯誤惡毒的辦法統(tǒng)治天下，如果真實(shí)現(xiàn)了，那我只有奔向東海而自盡了，我決不能忍受而做他的順民。之所以要見到您的原因，就是要幫助趙國啊。”辛垣衍說：“您怎么樣幫助趙國呢?”魯仲連回答道：“我將要使梁國和燕國也來幫助趙國，齊國和楚國本來就是幫助趙國的。”辛垣衍說：“燕國，那我相信他可以順從你助趙，至于梁國，我就是梁國的人，您怎么能使梁國也幫助趙國呢?”魯仲連說：“因?yàn)榱簢€沒有看見秦國稱帝的危害之處，如果使梁國看見了秦國稱帝的害處，那他必然會幫助趙國的。”辛垣衍說：“秦國稱帝的害處將是怎樣的呢?”魯仲連說：“從前齊威王曾經(jīng)是很講仁義的了，他帶領(lǐng)諸候朝拜周天子。當(dāng)時，周朝已經(jīng)貧困而又弱小了，諸侯都不朝拜，而齊國獨(dú)自守君臣之義而朝拜他。過了一年多，周烈王逝世了，諸侯就都去吊喪，而齊王最后去。周天子怒，向齊王報(bào)喪時說：‘先皇離世，如天崩地裂，新任天子都離位守喪，而東邊的藩籬之臣田嬰齊最后才到，將他斬首。’齊威王知道后勃然大怒，對周天子喝道：‘哼哼!你的母親，是奴婢啊!’這事后來被天下人傳為笑話。為什么周烈王活著時，齊威王稱臣朝拜;周烈王一死，他就反而斥責(zé)呢?確實(shí)是忍受不了新任天子的苛求啊!不過，那當(dāng)天子的人本來就是這樣作威作福的，這并不值得奇怪。”

辛垣衍曰：“先生獨(dú)未見夫仆乎?十人而從一人者，寧力不勝、智不若耶?畏之也。”魯仲連曰：“然梁之比于秦^④，若仆耶?”辛垣衍曰：“然。”魯仲連曰：“然則吾將使秦王烹醢梁王^②!”辛垣衍怏然不悅^③，曰：“嘻^④!亦太甚矣，先生之言也^⑤!先生又惡能使秦王烹醢梁王?”魯仲連曰：“固也^⑥!待吾言之：昔者鬼侯、鄂侯、文王^⑦，紂之三公也^⑧。鬼侯有子而好^⑨，故入之于紂^⑩。紂以為惡⁽¹¹⁾，醢鬼侯。鄂侯爭之急，辨之疾⁽¹²⁾，故脯鄂侯⁽¹³⁾。文王聞之，喟然而嘆⁽¹⁴⁾，故拘之于牖里之庫百日⁽¹⁵⁾，而令之死⁽¹⁶⁾。曷為與人俱稱帝王，卒就脯醢之地也⁽¹⁷⁾?齊閔王將之魯⁽¹⁸⁾，夷維子執(zhí)策而從⁽¹⁹⁾，謂魯人曰：‘子將何以待吾君?’魯人曰：‘吾將以十太牢待子之君⁽²⁰⁾。’夷維子曰：‘子安取禮而來待吾君⁽²¹⁾?彼吾君者，天子也。天子巡獰⁽²²⁾，諸侯辟舍⁽²³⁾，納筦鍵⁽²⁴⁾，攝衽抱幾⁽²⁵⁾，視膳于堂下⁽²⁶⁾;天子已食⁽²⁷⁾，退而聽朝也⁽²⁸⁾。’魯人投其龠⁽²⁹⁾，不果納⁽³⁰⁾，不得入于魯。將之薛⁽³¹⁾，假涂于鄒⁽³²⁾。當(dāng)是時，鄒君死，閉王欲入吊。夷維子謂鄒之孤曰⁽³³⁾：‘天子吊，主人必將倍殯柩⁽³⁴⁾，設(shè)北面于南方⁽³⁵⁾，然后天子南面吊也。’鄒之群臣，生則不得事養(yǎng)⁽³⁶⁾，死則不得飯含⁽³⁷⁾，然且欲行天子之禮于鄒魯之臣，不果納。今秦萬乘之國，梁亦萬乘之國，俱據(jù)萬乘之國，交有稱王之名⁽³⁸⁾。睹其一戰(zhàn)而勝，欲從而帝之，是使三晉之大臣⁽³⁹⁾，不如鄒魯之仆妾也⁽⁴⁰⁾。且秦?zé)o已而帝⁽⁴¹⁾，則且變易諸侯之大臣⁽⁴²⁾，彼將奪其所謂不肖而予其所謂賢⁽⁴³⁾，奪其所憎而與其所愛;彼又將使其子女讒妾為諸侯妃姬⁽⁴⁴⁾，處梁之宮，梁王安得晏然而已乎⁽⁴⁵⁾?而將軍又何以得故寵乎⁽⁴⁶⁾?”



【注釋】 ①比于：與……相比。 ②烹醢(peng hai音怦海)：古代的兩種酷刑。烹：用鼎來煮殺人，醢：把人剁成肉醬。 ③怏(yang音樣)然：不高興的樣子。 ④嘻：驚嘆的聲音。 ⑤甚：過分。⑥固：本來。 ⑦鬼侯、鄂侯、久王、商紂王時的諸侯。 ⑥公：春秋時五等爵位的第一等，此指諸侯。 ⑨子：指女兒。上古時子為男女通稱。好：美麗。 ⑩指送給紂王為妃。 (11)惡：丑惡、不美。 (12)辨之疾：爭辯得很急切。辨：通辯。 (13)脯：肉干。 (14)喟(kui音愧)然：嘆息的樣子。 (15)牖 (you音有)里：地名，在今河南湯陰縣北。 (16)令：使。 (17)卒就：最終落到。 (18)齊閔王：即齊湣王。 (19)夷維子：齊人，以邑為姓。夷維：今山東濰縣。策：馬鞭。 (29)太牢：牛羊豕各一為一太牢。 (21)安：哪里。 (22)巡狩：天子巡視諸侯之國。(23)辟舍(she音社)：指諸侯離開自己的官室而讓天子住。辟：通避。 (24)納：繳納。筦(guan音管)鍵：相當(dāng)于現(xiàn)代的鑰匙。 (25)攝：提起。衽(ren音任)：衣襟。幾：幾案。 (26)視膳：伺侯別人吃飯。 (27)已：完。 (28)退：退回。聽朝：料理政事。 (29)投其龠;在門上下鎖，指閉上關(guān)門。 (30)不果納：果然不接納。 (31)薛：在今山東滕縣一帶，曾為齊孟嘗君的封地。 (32)假涂：借道。涂：途。鄒：小國名，在今山東鄒縣。 (33)孤：指已故鄒君的兒子。 (34)倍殯柩：不正面向著棺材。倍：通“背”。殯：未葬之靈柩。古制：未葬時，靈樞停在西階，喪事主人位于東階上，面對靈樞。天子吊喪時，主人只能站于西階，而向北方哭。 (35)設(shè)北面于南方：在南面設(shè)面向北方的主人位置。而在北面設(shè)朝南的天子位，古天子位面向南。 (36)事養(yǎng)：侍奉供養(yǎng)。 (37)飯(fan音反)含：古時將米放在死人口中稱飯，把玉放在死人口中稱含。 (38)交有：互相都有。名：名分。 (39)三晉：指韓、趙、魏三國。這三國都是春秋時晉國分裂而成。 (40)指鄒國和魯國的群臣。 (41)無已：沒有止境。 (42)且：將要。變易：更換。 (43)奪：撤換、剝奪。不肖：不賢。予：給予、賜與。



【今譯】 辛垣衍說：“您單單就沒有見到那些奴仆嗎?十多人而服從一人的原因，難道是力量不能勝過主人嗎?難道是不如主人聰明嗎?而是害怕主人啊。”魯仲連說：“那么梁國與秦國相比，也如奴仆一樣嗎?”辛垣衍說：“是這樣。”魯仲連說：“既然如此，那么我將讓秦王烹煮或剁爛梁王!”辛垣衍心中不快，說：“嘻!您的話也講得太過分了!您又怎么能使秦王去烹殺剁砍梁王呢?”魯仲連說：“當(dāng)然可以啊!你等我講吧：古時侯，鬼侯、鄂侯和周文王，是商紂時的三個有名的諸侯。鬼侯有個女兒很漂亮，所以把她敬獻(xiàn)給紂王享用。紂王卻認(rèn)為長得丑陋，竟把鬼侯砍成了肉醬。鄂侯不服，為這事同紂王急切地爭辯，所以又把鄂侯殺死而制成肉干。周文王聽到這事后，長聲嘆息，同情這兩個侯爵的慘遇，所以又被紂王將他拘禁在牖里的監(jiān)獄里整整百日，而想使他死掉。為什么與別人都同樣稱帝王，最后卻落到被砍被剁的地步呢?再如，齊滑王將到魯國去，夷維子執(zhí)鞭趕車而隨行。夷維子對魯國人說： ‘你們打算用什么禮節(jié)來接待我們的君王呢?’魯國人回答說：‘我們打算用十具太牢來接待您的君主。’夷維子說：‘你們從哪里取的這種禮節(jié)來接待我們的國君?我們的國君，是天子啊。天子巡視諸侯各國，諸侯王應(yīng)該離開自己的宮室，交出鎖鑰，讓天子住;還要提著衣襟，捧著幾案，在堂下伺侯天子用餐，待天子吃完，才能退出去料理自己的政事。’魯國人聽了，在城門口上了鎖鑰，果然不接納他們，齊湣王不能進(jìn)入魯國了。只好又往薛這個地方去，就向鄒國借道。正在那時，鄒國的國君死了，湣王要進(jìn)去吊喪。夷維子告訴鄒國的遺孤說：‘天子來吊喪，喪事主人應(yīng)將背朝靈柩，在南邊設(shè)置面朝北的位置，來接待天子;讓天子朝南而吊。’鄒國的臣子們說：‘如果必須這樣，我們寧愿以劍自殺而死。’所以齊湣王也不敢進(jìn)入鄒國。鄒國和魯國的臣下們，在他們君王活著的時候，都不能很好的侍奉;在他們君王去世了時，連供米含玉的禮儀也辦不到，然而想在他們的面前逞威，要舉行天子的禮節(jié)，他們卻堅(jiān)決不接受。現(xiàn)在，秦國是具萬乘兵車的大國，梁國也是具萬乘之勢的大國，都據(jù)有著萬乘大國的實(shí)力，都有稱王的名分。可是見到秦國打了一、二次勝仗，就隨著推崇他為帝王，這就是讓韓、魏、趙三國的大臣們，還不如鄒國和魯國的臣仆們啊!況且，秦國貪心沒有止境地稱帝，其后，就必將撤換諸侯們的大臣，他將會清除他所認(rèn)為不賢的人而將這些職位賜給他所認(rèn)為的賢人，清除他所不喜歡的人而獎賞他所喜歡的人;他還將派遣他的子女親信和善于毀謗的女人，做諸侯的妃子、愛姬，讓他們住在梁王宮中。這樣一來，梁王怎么能夠安寧無事呢?而您又怎么能夠得到往日的尊榮地位呢?”

于是辛垣衍起，再拜謝曰：“始以先生為庸人^①，吾乃今日而知先生為天下之士也^②。吾請去，不敢復(fù)言帝秦!”秦將聞之^③，為卻軍五十里。適會魏公子無忌奪晉鄙軍以救趙擊秦^④，秦軍引而去^⑤。于是平原君欲封魯仲連，魯連辭讓者三^⑥，終不肯受。平原君乃置酒，酒酣^⑦，起，前^⑧，以千金為魯連壽。魯連笑曰：“所貴于天下之士者，為人排患、釋難、解紛亂而無所取也，即有所取者^⑨，是商賈之人也^⑩。仲連不忍為也⁽¹¹⁾。”遂辭平原君而去，終身不復(fù)見。



【注釋】 ①始：當(dāng)初。庸人，平庸之人。 ②乃：才。天下之士：世上的高尚之人。 ③之：指魯仲連說服辛垣衍之事。 ④適會：正好遇上。魏公子無忌，即信陵君，戰(zhàn)國著名四公子之一。 ⑤引而去：后退而離開。 ⑥三：指多次。 ⑦酣(han音鼾)：酒喝得正暢快時。 ⑧前：向前。 ⑨即：如果。 ⑩商賈(gu音古)：買賣人。 (11)不忍：不能忍受，這里是不愿的意思。



【今譯】 在這時，辛垣衍起身，第二次下拜道謝，說：“當(dāng)初我心里認(rèn)為您是個平常之人，而今天，我才了解您確實(shí)是天下的高士。請?jiān)试S我離開趙國，我不再講尊秦為帝的話了!”秦軍的將領(lǐng)聽到這個消息，就命令軍隊(duì)后退五十里。這時又正遇上魏國的公子無忌奪取了晉鄙的軍權(quán)，帶兵向秦軍進(jìn)攻，援救趙國，秦國的軍隊(duì)就退走了。后來，平原君要分封魯仲連，魯仲連再三推辭，始終不愿接受。平原君備了酒宴，在暢飲時，平原君站起來，走向前，拿出千金重禮給魯仲連祝壽。魯仲連笑道說：“天下賢士所認(rèn)為最寶貴的品格是替人們排除憂患、解決困難、理清紛亂而不索取報(bào)酬;假如要索取的話，那就是做買賣的商人了。這種事，我魯仲連是不愿做的。”于是就辭別了平原君而離開了趙國，直到死去也沒有再來見平原君。



【集評】 清·吳楚材、吳調(diào)侯《古文觀止》：“帝秦之說，不過欲紓目前之急。不知秦稱帝之害，其勢不如魯連所言不止，特人未之見耳。人知連之高義，不知連之遠(yuǎn)識也，至于辭封爵.揮千金，超然遠(yuǎn)引，終身不見，正如祥麟威鳳，可以偶睹，而不可常親也，自是戰(zhàn)國第一人。

清·張星徽《國策評林》引俞寧世語：“自首至尾，皆浩然之氣。讀之真令頑廉儒立，東晉恨無其人。南宋得此意者，胡寅與謝枋得耳。節(jié)奏妙絕，波瀾妙絕，國策第一篇文史。”又星微自評：“先生攘臂奮舌于群兇醉夢之日，真中流砥柱也，英風(fēng)高節(jié)，卓有千古。”又;“畏秦兩字是一篇小眼目，天下之士四字，是一篇大關(guān)鍵。畏秦所以帝秦，然畏人者鼠子耳，見畏于人者，亦鼠子之魁者耳。天下之士，是出手做得事人，何畏于鼠子哉!辛垣衍既以魯連為齊國高士，又云觀先生玉貌，非有求于平原君，及至再拜起謝，乃云始以先生為庸人，非前后刺謬也。作者本意欲煞出天下之士四字，故先以庸人句激起，備盡跌宕之妙。然更奇者，此處欲以庸人句激起天下之士，乃先于前路魯連對平原口中以天下賢公子句激起非天下賢公子句，特特與之相配，為兩頭關(guān)鎖，又極盡照應(yīng)之妙，其節(jié)制緊嚴(yán)，何異李光弼、程不識之將兵。”又：“辛垣衍不肯見魯連，一縱;魯連見辛垣衍而無言，一縱。故意放開，突接出斗筍合縫來，有兔起鶻落之勢，此以縱為妙者也。魯連欲助趙，一追;梁之比于秦若仆，一追;吾將使秦王烹醢梁王，一追，如登峭壁懸崖，異樣奇險，到后更攻到辛垣衍身上去，則天路已絕，地脈不通，更無轉(zhuǎn)側(cè)處了，然后一筆跌落，此又以追為妙者也，手法高不可攀。”又：“前面說梁之比秦若仆，已屬不堪之極，后云未如鄒魯之仆妾，將仆字掃下一層，尤寫到不堪之盡情極致處，掀翻騰擲，咄咄逼人。”又：“寫辛垣衍，胸中已預(yù)知仲連不帝秦，唯恐落其圈套，故未見之先，故作推諉;既見之后，口口遮攔，甚至，自認(rèn)梁比秦為仆，意謂可以避魯連之鋒矣。而不知利刀即從此刺入，寫兩人機(jī)關(guān)相對，軒昂者慨當(dāng)以慷，衰颯者垂頭喪氣，真有化工肖物之能。”又：“通篇用許多事實(shí)，卻點(diǎn)化得都復(fù)入妙，叱嗟一事實(shí)也，醢脯一事實(shí)也，為不可帝秦之證;不得入魯一事實(shí)也，不敢入鄒一事實(shí)也，為不肯帝秦之證。唯不可帝秦，所以不肯帝秦也。而前兩事聯(lián)貫而下，中故作一斷，后兩事對豎而起，末方作一束，章法離奇錯落，可為征引指南矣。”



【總案】本文記述了趙國在兵臨城下的危急關(guān)頭，抗戰(zhàn)派和投降派的一場論爭。論爭的焦點(diǎn)，是“抗秦”還是“帝秦”。文章一開頭就揭示了秦國和趙國的矛盾，秦國占優(yōu)勢，趙國求救于魏國而魏國畏秦又不敢進(jìn)軍，并派辛垣衍來勸降，“令趙帝秦”，作為趙相的平原君正在猶豫不決，這時，正遇上魯仲連在趙國。魯仲連見義勇為，求見平原君，決定要與辛垣衍作面對面的論戰(zhàn)，廖廖幾筆，把魯仲連的形象，展示在讀者面前。

辛垣衍也非等閑之輩，善于辭令，先是吹捧魯仲連的“玉貌”，接著是威脅其處于圍城之中，以此來個“下馬威”，誰知魯仲連胸有成竹，見解全面而切實(shí)，不為威勢所屈。他列舉了鮑焦不為個人，周天子為所欲為，齊威王苛求鄒魯之臣，鄒魯之臣執(zhí)義不屈等一系列的歷史事例，從不同的角度來駁斥了辛垣衍。他的話有理有據(jù)，脈胳清晰，針對性強(qiáng)，經(jīng)過幾個回合，使辛垣衍折服，從內(nèi)心里說出了：“始以先生為庸人，吾乃今日而知先生為天下之士也。吾請去，不敢復(fù)言帝秦”。從而矛盾得到解決。

文章最后，寫了“秦將聞之，為卻軍五十里”，表現(xiàn)了魯仲連論戰(zhàn)的勝利所產(chǎn)生的積極效果。接著寫魯仲連不接受平原君的封賞，言行一致，終身未再見平原君，把魯仲連視功名如糞土的高潔品德，鮮明地表現(xiàn)出來了。